卡佛诗五首

抽空译了些，有几首蛮厉害的，尤其《你家狗死了》。
——
《你家狗死了》

它被货车碾死。
你在路边发现了它
然后埋下。
你为它难受。
你感到难受，
更为你的女儿难受
因为是她的宠物，
她爱它。
她为它哼歌
让它睡在她的床上。
你为此写了首诗。
你称之为献给女儿的诗，
关于那只狗被货车碾死
以及你如何料理后事，
把它带到树林
深深，深深地埋下，
真是首好诗
你几乎为小狗碾死而
高兴，不然你永远不会
写下这样一首好诗。
然后你坐下又写了
一首，关于你写了
一首狗被碾死的诗，
但当你下笔
你听见女人哭叫
你的名，你的姓，
两个音节，
你的心脏停止跳动。
一分钟后，你继续写。
她又叫了起来。
你在想，她准备哭闹多久？

《你们不懂什么是爱（与查尔斯·布考斯基共度一晚）》

你们不懂什么是爱，布考斯基说
我五十一了，看看我
我爱上了这只小妞
我情况糟糕，她也心烦意乱
所以没关系，伙计，就该这样
我钻进她们的血管，她们抓不到我
想尽法子逃离我
但她们总会回头，最终
总会回头，无一例外
我深深地爱着
我为她哭了
那段时间我常哭
别让我聊那些烦心事，伙计
我很刻薄的
我可以坐这儿喝啤酒
和你们这些嬉皮士喝一整晚
我可以喝十夸脱啤酒
跟个没事人，像喝水
但让我说烦心事
我就要把人扔出窗户
我会把任何人扔出窗户
我办得到
但你们不懂什么是爱
你们不懂，因为你们从未
爱过，就这么简单
我的那只小妞，她很漂亮
她叫我布考斯基
她用细细的声音唤着：布考斯基
我说，什么？
但你们不懂什么是爱
我告诉你爱是什么
但你们没在听
这间房没有一人
能认出爱，如果它现身
然后操了你们的屁眼
我认为诗歌朗诵是在逃避现实
你看，我五十一了，见多识广
我看得出他们在逃避
但我对自己说，布考斯基
挨饿更是逃避现实
就是这样，事事不如意
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高尔威·金内尔
在杂志上见到他的照片
长着一张帅脸
但他是个老师
天呐，你能想象吗？
哦，你也是老师啊
我这就来羞辱你一下
不，我没听过他
他也没有
它们都是些白蚁
也许是自负，我不怎么读书了
但那些人写了
五六本书就大名鼎鼎
白蚁
布考斯基，她问
为什么你整天听古典音乐？
你听见她问的这话吗？
布考斯基，为什么你整天听古典音乐？
惊讶，不是吗？
没想到我这样的混蛋
会整天听古典音乐
勃拉姆斯 拉赫玛尼诺夫 巴托克 泰勒曼
妈的，我记不得了
太安静，树太多了
我喜欢这座城市，这里适合我
我每早会放古典音乐
然后坐在打字机前
我点燃一支雪茄，像这样，看
我说，布考斯基，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布考斯基，你已经经历一切了
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蓝色的烟雾飘过桌子
我望向窗外的德隆普雷大道
我看见人们在人行道上上下下
我就这样抽着雪茄
然后我就这样把雪茄放在烟灰缸
深吸一口气
我开始写作
布考斯基，这就是生活，我说
贫穷是好事，得痔疮是好事
恋爱真好
但你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感觉
你们不知道什么是恋爱
如果你见过她，你会明白的
她以为我来这里在偷嘴
她知道
她告诉我她知道
妈的，我五十一了，她才二十五
我们相爱了，她却无时不在嫉妒
我的天，真美
她说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如果我偷嘴
这就是爱
你们有谁了解过？
我告诉你们一些事
我在监狱遇见的家伙
比那些大学和诗歌朗诵会里的家伙
有品位多了
他们是群吸血鬼
如果诗人的袜子脏了
或者他的胳肢窝有臭味
相信我，我不会让人失望
我希望你们记住
今晚这间房只有一位诗人
今晚这镇上只有一位诗人
今晚这国家也许只有一位真正的诗人
那就是我
你们有谁懂生活？
你们有谁懂任何事？
你们有谁被解雇过？
或者揍过你的妞
或者被你的妞揍过
我曾五次被西尔斯-罗巴克公司解雇
他们解雇我，然后重新雇我
我三十五岁时在那儿做过仓库管理员
然后因为偷饼干被解雇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经历过
今年我五十一，恋爱了
那个小妞说
布考斯基
我问“什么？”她说
你真会扯蛋
我说宝贝，你懂我的
她是这世上唯一的妞儿
男人或女人
我都能接受
但你们不懂什么是爱
她们总会回头的
她们全都回头了
除了我跟你说的那个
我深深爱着的
我们在一起七年
我们经常酗酒
我看见这间房有几名打字员，但
我没看见诗人
我不惊讶
只有恋过爱的人才能写诗
你们不知道恋爱的感觉
这是你们的毛病
给我加点这个
哦，没有冰块，很好
太好了，太妙了
那我们走吧
我知道我答应过什么，但我只想再喝一杯
味道不错
好了，那我们走吧赶紧走
这样人们才敢站在
敞开的窗户旁

《酒驾》

八月了，近六个月
我没读完一本书
除了一本叫《莫斯科撤退》的书
作者：考兰库尔。
然而，我很兴奋
开车，和兄弟一起
喝了一品脱老乌鸦。
我们没想好去哪儿，
我们只是在开车。
如果我闭上眼睛一分钟
我会消失，但
真想躺下永远睡下去
就在这路旁。
兄弟碰了碰我。
随时，事故都可能发生。

《走运》

当时九岁。
我的身边充斥酒精
每一天。我的朋友
也喝，他们顶得住。
我们带着香烟、啤酒，
一对女孩
前往堡垒。
我们装傻充愣。
有时你会假装
醉倒，这样女孩
会试探你。
她们会把手
伸进你的裤子
你躺在那，忍住
不笑，不然
她们会后靠，
闭上眼睛，
倚在你身上。
有次派对，爸爸
来到后廊
撒尿。
我们听见
唱片机的声音，
看见周围站着的人
笑着喝酒。
爸爸尿完
拉上拉链，望了会儿
星空——在夏夜
总是那样
星光闪闪——
他又回到屋里。
女孩们必须回家了。
我在堡垒里睡了一夜
和最好的朋友。
我们亲嘴了
互相抚慰。
我看见星星消失
黎明降临。
我看见一个女人睡在
我家草坪上。
我偷看她的裙底，
之后喝了杯啤酒
吸了支烟。
朋友们，我想这
就是生活。
室内，有人
在芥末酱罐里
掐灭一支烟。
我一口干掉
这瓶酒，然后喝掉
一杯热的柯林斯鸡尾酒，
然后，再一杯威士忌。
我穿过一间房
走入另一间，却无人在家。
太走运了，我想。
多年后，
我依然想用
朋友，爱情，星空
换回那栋空无一人的
房子，没人回来了，
还有那些酒。

《父亲二十二岁的照片》

十月。在这间阴暗、陌生的厨房
我端详父亲尴尬、年轻的脸。
腼腆的笑容，一手拎着鱼线
吊起带刺的黄鲈鱼，一手
握着卡尔斯巴德啤酒。

穿着牛仔裤和牛仔衬衫，靠在
一辆1934年福特车的前挡板上。
他为后代摆了个自信活泼的姿势，
旧帽子歪戴在耳朵上。
父亲一生想当个硬汉。

可眼睛出卖了他，还有那双手
疲软地拎着串死鲈鱼
还有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可我该怎样感谢你呢，同样一个酒精成瘾的男人，
甚至不知道你在哪儿钓的鱼？

2025.12.10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