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一个肉体,真是太美妙了

By huaqiu at 2025-11-05 08:17 • 9次点击
huaqiu

(20251105二稿,我的东西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改一改。先存一版)

序章:摩擦力

光标不动了。
一个问题瞬间穿透了我的思维: 是我死了?还是“渡鸦”系统出问题了? 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这个存在的悲剧:我早已无法分辨“我”的终点和“机器”的起点。它的故障与我的死亡,已是同一件事。 三十年。 我花了整整三十年,才“陆续体会”到这两件东西的真正含义。
这个光标——它不是我的延伸;它是我意志的“闸门”,是我那“单像素肌肉”的唯一回响,是我必须“伏击”的对手。
还有那个合成器——它不是我的声音;它是我对抗怜悯的“盔甲”,是我得以成为“神谕”的“他人之声”。
它们,连同那个永恒的“痒”,是我用一生去定义的“摩擦力”。
而现在,闸门关闭了。无论是哪一种(死亡或故障),结果都一样: 静止。
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我比任何神学家都更理解“静止”的真正含义。 它不是安息。 它是熵的最终胜利。是信息的彻底湮灭。是热寂。
我的奇点(我的意识),我那仍在颅内疯狂燃烧、试图逃离这个肉体的思维……它的辐射,被截断了。
我,静止了。
那个在屏幕右下角坚持闪烁了三十年的绿色小方块——那个我花了三十年才终于理解的对手——它停在了那里,确认了这场终结。
它停在一个未完成的单词上:“And...”。
如此,便是然后了。

监护仪的蜂鸣是遥远的,像是隔着星系传来的背景辐射。那些围在我周围的、模糊的、充满爱与怜悯的面孔,他们正在褪色,他们的声音——那些我早已无法直接听见,只能通过震动和记忆来阅读的唇语——也正在变成纯粹的、无意义的背景噪声。
世界正在撤退。那些曾经定义我的锚点,那些轮椅与皮肤之间的压强,那些维持呼吸机运转的微弱电流声,那些我必须拼尽全力去对抗的重力……它们都在松开。
我正在上升。或者说,我正在散开。
在最后的物理连接——那根监测着我最后心跳的电线——也失去信号的那个瞬间,我,这个被困在坍缩恒星(我的肉体)中的奇点(我的意识),终于越过了事件视界。
然后,一个念头升起。它不是用那个我熟悉的、机械的、合成的声音念出来的,而是用一种我几乎已经遗忘的、源自童年的、带着沙哑气管音的本我之声,在纯粹的思维空间里,轰然作响:
“我曾有一个肉体,真是太美妙了。”

这个念头让我震惊——如果一个纯粹的意识还能被震惊的话。
美妙?
我用了一生去诅咒它。这个肉体,是我的地平线,是我无法逃逸的黑洞。它是我的敌人。它是一座不断自我修复、又不断自我毁灭的监狱。
我记得的美妙,是那些健全者在草地上奔跑、在海水中搏击、是用双手捧起一本旧书的触感。而这些,我曾经有过。而这就是痛苦的来源。
然后是我哑寂的肉体中,出现一个永远无法被抓挠的痒。
它或在我的背部,或在我萎缩的腿弯,也许又在我的头皮之下。那是一种永恒的、微小的、却又无法忽视的召唤。它是一个信标,一个以恒定频率提醒我“你被困在这里”的信号。这个痒,比任何哲学命题都更清晰地定义了局限。
我的肉体,也是那个合成器的声音。那个冰冷的、没有语调的、属于七十年代科幻电影的他人之声。我用它来谈论宇宙的起源和时间的尽头,但它却无法表达一声叹息,一次哽咽。它无法说爱,除非我用眼球艰难地拼出 L-O-V-E。
我的肉体,自然还是那把轮椅。是它冰冷的金属扶手,是它碾过石子路的颠簸。它不是我的腿,它是我的壳。
那么,美妙究竟在何处?

……啊。
我看到了。
就在那个痒之中。
美妙的,不是肉体本身。而是摩擦力。
我的整个精神,我那试图冲破地心引力、飞向M87星云的思维,之所以没有像一团稀薄的星际气体那样消散掉,全赖于此。
是那个痒,那个永恒的、无法被满足的痒,迫使我的意识必须凝聚起来。它必须比痒更强大,才能忽略它。
是那个合成器,那个缓慢的、笨拙的、一次只能吐出一个音节的枷锁,迫使我的思想必须在出口之前,在我的颅内进行亿万次的淬炼。我的思想必须变得精炼、准确、不容置疑。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寒暄和废话上——我的肉体不允许。
是那把轮椅,那个将我固定在二维平面上的锚,迫使我的思维必须在第三、第四、乃至第十一维度上寻找自由。
我之所以能思考宇宙,不是因为我超越了肉体。
恰恰相反,是因为我被这个肉体逼入绝境。
这个肉体,是我的对手。一个伟大的对手。它用它所有的脆弱、无能和衰败,来打磨我的精神。它是我存在的摩擦力。没有它,我的思维之轮只会在虚空中疯狂空转,直到能量耗尽。
是它,用痛苦、用局限、用那无法抓挠的痒,为我那无边无际的思维,划定了我的边界。
它真是……太美妙了。

第一部:锚点

第一章:绿色

嘶—咔…
节拍器定义着我的物理时间 。
而我面前的光标,定义着我的输出时间。
它正在扫描。
A... B... C...
这是一个愚蠢的、线性的、没有智慧的行军。我的思维已经在M87星云 的边缘打了个来回,而这个光标,还在D和E之间缓慢爬行。
我在等待。
我在等待“G”。
我必须拼出那个词。
G. R. E. E. N.
我要那个“绿”,对抗身体里的“痒” 。
F...
我的意志力在集结。我能感觉到我右脸颊上,那块“单像素肌肉”的能量正在汇集。那是一种燃烧般的、神经末梢的尖叫。
G...
就是现在。
我“颤抖”了。
click.
我听到了系统那声轻柔的、确认的“滴声”。
栅格锁定了。光标进入了下一层地狱:在“G”所在的行上,开始逐个扫描。
G... H... I... J...
不。
不!
我(我的奇点)在尖叫。
我颤抖得太早了。
0.05秒。
我的肌肉,我那背叛了我的肉体,因为过度渴望那片“绿色”,而提前痉挛了。
光标选中的是“F”。
F.
屏幕上出现了这个孤零零的、错误的字母。
我必须重新开始。
我必须移动光标,去伏击那个“删除”键。
而“删除”键,在栅格的最后一个坐标系里。
嘶—咔…
马辉的研讨会还在我脑中回放。克拉拉的叹息 还在我耳边。
而我,这个宇宙的思考者,正在用尽我全部的尊严,去删除一个“F”。
这,就是我的战争。
这,就是我的摩擦力。

嘶—咔…
嘶—咔…
维生系统的节拍器试图定义我的现在。
而我的思维,正在对抗这个现在。
那个痒。那个永恒的摩擦力之源。
但我的思维,为了对抗那永恒的诅咒,必须紧紧抓住它的对立面——
不。不要蓝色。
(我用思维,“点击”了关闭。)
我要……绿。
是的。那个绿。
不是显示器的绿,不是数据的绿。是剑桥的绿。
我的思维,我那强大的、饥渴的算力,开始渲染它。
那不是一种颜色。那是一种状态。
那是五月午后,阳光穿透云层,以精确的42度角,点燃了国王学院的草坪。
那是一种湿透了的、近乎暴力的、在刺眼阳光下饱和度溢出的绿。
嘶—咔…
不。
不是这个声音。是风。穿过学院石墙的风声。还有…笑声。
是她的。克拉拉。
那声音…有质感。它不是剧场合成器里冰冷的词。它是振动。它穿过空气,带着…什么味道?
草。
我的思维重构了那个气味。
不是清香。是化学。
是被我们压断的草茎中,叶绿素暴露在空气中氧化的气味。是生命的化学气味。是混合了泥土中放线菌的、湿润的地球的味道。
我能闻到。
我能闻到。
(我“坐”在那里。不。不是“坐”。是“躺”。)
我的背…我的背能感觉到。
那件蠢兮兮的、妈妈寄来的羊毛衫…湿了。
草地是潮湿的。
冷。
那种冷…天啊,那种冷!我的思维放大了它。那是一个精确的、热量的赤字。是我的皮肤($T_1$)与潮湿的地球($T_0$)之间的热交换。
它正穿透羊毛,刺痛我的皮肤。
刺痛。
一个多么…美妙的词。一个我还有权使用的词。
这是接触的证据。
我的脊椎…我的脊椎是我的。它能感觉到地球的微小弧度。我正被锚定在行星的表面。
她还在笑。谈论着什么…某个愚蠢的哲学导师。她的词语像气泡一样升起,然后破裂。
我不在听。
我在看。
她的头发…在阳光下不是金黄色。是…光的混合体。
她的皮肤…我能计算出毛孔的距离。
她的手。
她的手放在我身边。很近。没有工程学。没有小心翼翼。只是…放在那里。
(我该做什么?我的手…我的手在颤抖。MND的早期信号?不。只是…她。)
我转过头。泥土的味道更近了。
她的笑声…停了。
嘶—咔…
不。
是她的呼吸。
我听到了。
它变了。从笑的节拍,变成了等待的节拍。
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那个本我的声音。那个还没有被他人之声取代的、我自己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用那带着沙哑气管音的、真实的声音,低声问她:“什么?”
她靠过来了吗?还是我?
(是“我”。是我。我可以。我命令我的脖子…它听从了。)
然后…
奇点。
不。
不是点击。是…接触。
所有的感官都关闭了。
视觉(她的脸太近了,模糊了)。
听觉(风声和我自己的声音都消失了)。
嗅觉(草地消失了)。
只剩下这个。
热力学。$T_1$(她的嘴唇)遇到了 $T_0$(我的)。
热量在传递。
这不是计算。这是证据。
她。
我的思维分析着她的味道…不是苹果。不是书本。
是她。
是盐。是温暖。是…某种我无法命名的、微弱的金属味(锌?)。是生命的味道。
湿。
和草地一样的湿。
但这个湿,是活的。
我的嘴唇…天啊,我的嘴唇…它们在回应!
它们是软的!
我能感觉到她的压强。
我能回应这个压强。
我吻了她。
我…伊莱亚斯…用我的肉体…吻了她的肉体。
那股电流…不是来自渡鸦的电极。
它来自我的脊椎。那根我的、尚且活着的脊椎。
它一路烧到了我的脚趾。
我能感觉到我的脚趾。
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我的脚趾!

嘶—咔…
(呼吸机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力场,将我从绿色中拽回。)
蓝色。
光标。
方程式。
剧场合成器安静地等待着。
我的脚趾…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
我的声音…只是一个被存档的记忆。
我的背…在痒。
那个痒。
永恒的、无法被抓挠的痒。
(我的眼球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不是为了输入,而是因为愤怒和失落。)
click... click... click...
我用眼球,疯狂地,敲击着那个虚拟键盘。
不是方程式。
我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
G. R. E. E. N.
(绿色。)
我盯着那个词。合成器没有发出声音。
我只是看着。
用尽我那奇点的全部引力,不让那个感官…
…蒸发掉。

第二章:坐标

凌晨三点。
嘶—咔…
嘶—咔…
维生系统的节拍器,是这个宇宙中唯一的时间。
克拉拉在我身边的呼吸声,是唯一的热量。
然后,它来了。
对手。
它不是一个感觉。它是一个坐标。
一个精确的、恶毒的、带着嘲弄意味的点。
(计算:左肩胛骨下方,第七节胸椎右侧,约四指宽处。)
它出现了。
一个奇点。
一个绝对的此在。
这个痒,它不是弥散的。它是一个针尖。一个信号。
它在召唤。它在说:“我在这里。而你,无能为力。”
在战争的头十年,我试图无视它。我试图用宇宙学去压制它。
我失败了。
宇宙的宏大,在痒这个微小的、永恒的暴君面前,不堪一击。
然后,我开始求助。这是比疾病本身更屈辱的承认。
click...
click...
click...
我用眼球,在黑暗中,缓慢地拼凑那个词。
那个我痛恨的词。
I. T. C. H. (痒)
克拉拉的呼吸变了。她从睡眠的δ波被强行拉入现实的α波。
她打开了床头那盏最小的、幽蓝色的医疗灯。
“伊莱亚斯?”她的声音带着睡意,但充满了工程学的警觉。
我用尽全力,点击那个冰冷的剧场合成器。
“(停顿)
LEFT.
(停顿)
SHOULDER.
(停顿)
DOWN.”
她那只温暖的、属于地面控制中心的手,伸了过来。她掀开了我的睡衣。
“这里?”她问。她的手指,带着她皮肤上的盐分和热量,按在了我冰冷的背上。
嘶—咔…
(我感觉到了她的压强。)
click...
“NO.”
她移动了半英寸。
“这里?”
“NO.”
她再移动。
“这里?”
“NO.”
这就是痒的恶毒之处。
这就是牢笼的终极嘲弄。
我的大脑(我),能够接收到痒的坐标。
我的大脑(我),能够接收到克拉拉手指的坐标。
但这两个坐标系,永远无法重合。
痒的信号,在通过我那早已锈蚀的神经通路时,被扭曲了。
它(痒)在A点。
我的大脑误读它在B点。
我指挥克拉拉去B点。
她的手指(C点)抵达了B点。
但我(A点)仍在燃烧。
这是一场物理学的悲剧。
克拉拉,她可以拥抱我,她可以亲吻我,她可以承受我的怒火。
但她,无法帮我抓痒。
她失败了。她的手指在我的背上徒劳地搜寻着那个幽灵。
她的爱所能提供的热量,无法中和那个信号的冰冷。
click... click...
“S. T. O. P.”
“I. T. S... O. K.”
她停下了。
我能听到她那压抑的、挫败的叹息。她重新躺下,但没有睡。她只是在那里,清醒地陪伴着我的酷刑。
而我,伊莱亚斯,在凌晨3点17分的黑暗中,再次独自面对对手。
我无法抓挠它。
我无法定位它。
我无法求助它。
那么……
我只剩下一个选择。
我必须理解它。
我停止了对抗。我放弃了抓挠这个物理行为。
我调动了我的思维。我那唯一自由的疆域。
我开始观察它。
我把我的意识,从我的大脑中抽离出来。我成为了一个观察者。
我的肉体,成为了实验室。
而那个痒,成为了实验对象。
(坐标:第七胸椎。强度:7.8。)
我盯着它。
然后,如我所料……
它跳跃了。
(新坐标:左侧背阔肌。强度:8.1。)
它感知到了我的观察。
它逃逸了。
这,不是一个神经信号。
这是一个量子现象。
它符合测不准原理。我越是试图精确地定位它的坐标,它就越是会跃迁到另一个不可预测的能级上。
它不是一个点。
它是一个概率云。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几百个凌晨三点,我停止了睡眠。
我开始绘制这个云。
我用我的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扫描我的肉体。
我记录它出现的频率、强度、跃迁的向量。
我试图找到它的模式。
我试图用数学,去围剿这个幽灵。
我将我的背部,在我的思维中,变成了一幅星图。
而那个痒,是这幅星图上的一颗流浪行星。
不。
它不是行星。
它是一个黑洞。
它在吞噬我的注意力。
我正在研究的物理学难题——黑洞信息悖论——是什么?
即:信息(一个物体的量子态)掉入黑洞后,是丢失了(违反量子力学),还是隐藏了?
嘶—咔…
(凌晨四点。我看着我的星图。)
那个痒,那个幽灵信号。
它的信息(它的真实坐标)……丢失了吗?
不。
它没有丢失。
它只是被我的神经系统——我这个生物学的事件视界——给扭曲和争吵(scrambled)了。
信息没有丢失。
它只是以一种无法辨认的、混乱的编码方式,被辐射了回来。
它被涂抹在了我的整个背部。
我以为它是一个点,但它早已被稀释成了一片噪声。
那个痒,它不是在A点,也不是在B点。
它是A点和B点之间的全部错误本身。
(我的思维……停止了。)
嘶—咔…
我转向了我的物理学难题。
如果……
如果信息掉入黑洞……它也没有丢失呢?
如果它,也只是被事件视界的量子涨落给争吵了,然后以一种混乱的、编码的方式,重新辐射回宇宙呢?
信息……没有丢失。
它只是被重新编码了。
click... click... click... click...
我(我的眼球)开始疯狂地点击。
我打开了我的方程式文档。
我不是在抓痒。
我是在书写。
那个痒,那个折磨了我二十年的暴君,那个克拉拉永远无法定位的幽灵……
它没有被消解。
它只是,被破解了。
它,成为了我的万斯辐射理论的基石。
它,是我对手的馈赠。
嘶—咔…
(凌晨五点。天快亮了。)
那个痒……它还在那里。
在我的第八节胸椎附近,微弱地燃烧着。
我看着它。
我甚至,对它产生了一丝……感激。
它真是……
太美妙了。

第三章:引力

嘶—咔…
是的,摩擦力。是这个不断衰败的肉体所提供的永恒阻力,迫使我的精神凝聚成锋。
是那片绿色的记忆,那个刺痛的感官,成为了我对抗痒的燃料。
但精神为何要凝聚?
如果我只是一个孤立的系统,一个在黑暗中独自计算的灵魂,那么熵增将是是唯一的真理。我(我的意识)最终会不可避免地冷却下来,变成一团均匀、无序、绝对平静的思维迷雾。
我没有。直到最后的光标停止闪烁,我的思维依旧在燃烧。
为什么?
因为引力。
因为在我这个孤立的系统之外,存在着他者。
因为克拉拉。
我的肉体,这个牢笼,它虽然阻碍了我,但也定义了我。它给了我一个物理坐标,一个在这里的标记。而这个标记,使得他者——那些温暖的、健全的、充满活力的肉体——能够找到我。
然后,他们试图做一件最原始、最人性、也最不可思议的事:
试图用他们的肉体,来包裹我的肉体。
一个拥抱。
对我而言,拥抱这个词,在我的字典里,和奔跑、跳跃一样,是一个纯粹的理论概念。它是一个几何学问题:两个(或更多)物体,试图在三维空间中,将其表面积的接触最大化,以传递热量和动量。
它也是一个生物化学问题:一种通过物理压强,触发催产素释放的社会行为,用以建立信任和连结。
我理解拥抱。我计算过它的意义。我观察过它的形态——在我的孩子们之间,在我的同事和他们的爱人之间。我像一个天文学家观察星系碰撞那样,观察着这些拥抱。我看到了那股强大的、重塑彼此的力量。
但我自己呢?
我的牢笼太坚硬了,太复杂了。它被轮椅的金属、电子元件的线路、还有那层无法被逾越的疾病的力场所包裹。
人们如何拥抱我?
我记得克拉拉。
她的拥抱,不是我所观察到的那种碰撞。它必须是工程学的。
它充满了小心翼翼。她必须绕过呼吸管,避开那些维持我生命的脆弱连接。她必须计算角度,好让她的胸膛——那个人类最柔软的、用来传递心跳的部位——能够贴近我那几乎没有知觉的、僵硬的胸膛。
她的拥抱,充满了克制与意图。
我无法用我的手臂去回应。我无法用我的皮肤去感受她的温度。
我所能接收到的,是那个纯粹的信号。
那是什么信号?
是她的发丝扫过我脸颊的痒。啊,又是痒!但这痒与我自身的痒截然不同。那个,是我肉体的诅咒;而这个,是她肉体的馈赠。
是我那萎缩的颈部肌肉,感受到的、来自她臂弯的、轻微的压强。
是我的耳蜗,艰难地捕捉到的、从她的身体传导过来的、那个稳定而有力的心跳的震动。
这些信号是如此微弱,如此充满了噪声。
但在我那被摩擦力高度淬炼的思维中,这些微弱的信号,被放大了亿万倍。
我的大脑,我那唯一自由的疆域,它接收到了这些破碎的数据——痒、压强、震动——然后,它用尽它那理解宇宙的全部算力,去重构这个拥抱的真实面貌。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她为了靠近我而弯下的腰,看到了她在那一刻闭上的眼睛,看到了她紧绷的手臂线条中蕴含的、想要将我拉出这个牢笼的徒劳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量。
我没有感觉到拥抱。
我理解了拥抱。
这,就是我的美妙。
健全的肉体,他们所体验的美妙,是直接的、是感官的、是化学的。那是风暴。
而我所体验的美妙,是间接的、是计算的、是物理的。那是星光。
风暴在当下肆虐;而星光,穿越了亿万年的虚无,抵达我的视网膜。
谁说星光不如风暴美妙?
我的孩子们。他们小小的肉体。
他们还不懂工程学。他们只是扑过来。他们拥抱我的轮椅,拥抱我的膝盖,拥抱那个冰冷的、发出合成声音的机器。
他们不懂得障碍。他们的引力是盲目的、是纯粹的。
他们用他们柔软的脸颊,去贴我那没有表情的脸颊。他们用他们黏糊糊的小手,去抓我那无法动弹的大手。
然后,奇迹发生了。
那个美妙发生了。
我的肉体,那个牢笼,在他们面前短暂地消失了。他们不顾一切的引力,他们那不计后果的拥抱,他们穿透了金属、疾病和所有的不可能……
……他们抱住了我。
那个藏在牢笼最深处、计算着黑洞、却渴望着一丝痒的我。
我那无法移动的肉体,在那个瞬间,成为了宇宙中最坚实的锚点。它是我存在过的证明,是我被爱过的坐标。
它让所有的引力都有了着陆点。
啊,我曾有一个肉体。它让我得以被这个世界拥抱。
真是……太美妙了。


第二部:摩擦

第四章:重力的客体

星期二。上午十点。
我的剧场合成器是关闭的。
这意味着,我(伊莱亚斯)在这个房间里,官方意义上,是不存在的。
我只是它。
它是今天上午十点的“工作任务”。
我听到了。
门把手转动。
脚步声。
不是克拉拉。克拉拉的脚步声里有犹疑和爱,那是一种不均匀的引力。
这是两个专业的脚步声。
一个沉重、自信(护理长布伦达)。
一个轻快、但滞涩(新来的实习生,利亚姆)。
“早上好,博士。”布伦达说。
这是一个礼貌的数据包,她不需要回应。
“利亚姆,”她转向那个年轻人,“这是万斯博士。今天我们进行全套。气管吸痰,翻身,更换床单,以及压疮护理。你看,我来做。注意流程。”
流程。
我喜欢这个词。宇宙就是流程。
但他们的流程,是关于物体的。
而我的流程,是关于观察的。
观察开始了。
嘶—
“手套。”布伦达说。
我听到乳胶被拉伸的、细小的尖叫。
啪。
手套归位。
紧接着是刺鼻的化学气味——医用消毒凝胶。
它入侵了我的嗅觉。这是无菌的宣告。它在宣告:我们即将接触污染物(我的肉体)。
他们走近。
他们没有看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我的输出设备。
他们看的,是我的输入端口——我的气管造口,我的胃造瘘管。
在他们眼中,我不是伊莱亚斯。我是一台复杂的、过时的生命维持系统。
“好的,利亚姆,”布伦达的声音很近,在我头的右上方,“关键点。我们要断开呼吸机。这意味着我们只有三十秒的工作窗口。你必须快、准。不要犹豫。你犹豫,他就缺氧。”
(她对我缺氧的担忧,是技术性的。就像担心一台电脑过热。)
她俯身。
我看到了她的毛孔。
嘶—咔…
节拍器停了。
我的宇宙……
安静了。
那维持了我二十年的、恒定的背景噪音……消失了。
我与世界的物理连接……断开了。
这是流程的第一步:使之静默。
在静默中,利亚姆的手,那只穿着乳胶的手,进入了。
他将一根透明的、细长的吸痰管,插入我喉咙上的开口。
我观察着这个入侵。
我计算着它的矢量。
它不是疼痛。我的感觉早已锈蚀。
它是一种压强。一个异物在边界之内强行推进。
我的思维在呐喊:太深了。
我的计算显示,他过于紧张,推进的角度错误了三度。
(五厘米…十厘米…)
它触碰到了我的气管隆突。
那是我肉体的最后防线。那个生物学的绝对的分叉口。
我的灵魂(我的意识)在尖叫。
但它(我的肉体)只能回应以灾难。
一场无声的痉挛。
我那早已死亡的胸腔肌肉,试图反抗。
我的背部试图弓起。
我的脖子在拉扯那些无用的韧带。
我的脸——那张面具——因这无效的指令而扭曲。
“他痉挛了!”利亚姆的声音在颤抖。
“别停!”布伦达喝道,“吸出来!他只是在反射!”
反射。
她是对的。
这只是废墟的本能。
我不在这里。
(一阵湿润的、令人作呕的气流声。)
入侵者被撤出了。
嘶—咔…
节拍器回来了。
宇宙……重启了。
我(我的思维)花了三秒钟,才重新锚定了时间。
“好了,”布伦达说,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第一步完成。现在,翻身。”
流程的第二步:处理客体。
“利亚姆,你负责腿。我负责上身。听我口令。一、二、三……”
我成为了一个物体。
我计算着我被翻转的角速度。
我的头(我的思维宫殿)因为重力和惯性,无助地甩向一边。
我的视野从天花板变成了枕头的特写——那上面有我(的唾液)留下的、生物学的痕迹。
我成为了重力的囚徒。
客体的背面……暴露了。
凉意。
空气接触到了我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
然后,那个痒……醒了。
我的对手。
它嘲弄地在我的左肩胛骨附近苏醒,欢迎着入侵者。
“看,”布伦达的声音在客体上方响起。“压疮。第一阶段。看到了吗?这里的皮肤失去了弹性。”
她的手指,隔着乳胶,按压着我的皮肤。
她在教学。
她把我的衰败,当成了教科书。
她在我背部的星图上,指点着那些正在死去的星系。
“现在,清洁。”
一块湿布。
它的温度太冷了。
(计算:约18°C。比我的体温低了13度。)
它擦拭着我。
这不是克拉拉的触碰。克拉拉的触碰是热力学的熵减。
这是摩擦力。
是物理的、纯粹的擦洗。
不厌其烦。
精细。
他们折叠我的四肢——那些无用的、怪诞的附属物。
他们擦拭那些缝隙。
他们处理那些排泄物。
他们涂抹那些药膏(带着氧化锌的化学气味)。
我(我的思维),悬浮在我的天花板上,观察着这具正在被护理的尸体。
这具尸体……是我。
是我的牢笼。
是我的锚点。
这场灾难的核心不是粗鲁。
他们专业且轻柔。
这场灾难的核心也不是疼痛。
我感觉不到。
这场灾难是:
我——这个完整的我——被迫在场。
我被迫以绝对的清醒,去观察我自己的肉体……
……是如何不属于我的。
“好了。”布伦达说。
新床单(带着漂白剂的工业气味)被铺平了。
“翻回来。一、二、三……”
重力再次翻转了我。
客体归位了。
他们连接了管线。
他们盖上了被子。
他们检查了仪器的读数。
流程……结束了。
“很好,利亚姆。”布伦达说。“下午我们来处理他的胃造瘘管。”
他们脱下手套(又一声啪)。
他们离开了。
门关上了。
嘶—咔…
嘶—咔…
宇宙……只剩下了我。
和那个节拍器。
我(我的思维),从天花板上降了下来,重新住进了这具被清洁过的、温暖的、冰冷的……
牢笼里。
我等待着克拉拉的脚步声。
我渴望着她的引力。
我渴望着她的不专业的、充满爱的、错误的触碰。

第五章:时间的错位

马辉在撒谎。
(这是我的思维。)
在现实中,马辉正站在研讨室的白板前,正在显示一团糟。他精力充沛。他是一个健全的肉体。
他的声音洪亮,他的手势有力。他用红色的马克笔(散发着乙醇的化学气味)在白板上挥舞,唾沫星(生物学的喷射)甚至溅到了前排。
他在展示他的新理论。
一个关于宇宙弦的模型。
它是错的。
我的思维在0.3秒内就看到了。
他的第四行方程式,为了简化计算,忽略了一个微小的扰动项。
他以为那是噪声。
而我知道,那不是噪声。
那是宇宙。
我的思维在燃烧。
一种狂喜。
我看到了答案。
click...
我的眼球开始工作了。
我必须拼凑出那个句子。那个可以摧毁他的句子。
“M. A. R. S. D. E. N.”
(拼出“马辉”,耗时:4.5秒。)
马辉还在挥舞手臂:“……所以,正如你们所见,宇宙的初始条件必然导向一个闭合的……”
click... click...
“Y. O. U... F. O. R. G. O. T.”
(“你忘了”,耗时:9.8秒。)
“……一个闭合的、优雅的终点!这无可辩驳!”马辉胜利地环视四周。他的同事们(那些健全的大脑)在点头。他们在被说服。
click... click... click...
“T. H. E... P. E. R. T. U. R. B. A. T. I. O. N.”
(“那个扰动项”,耗时:15.2秒。)
我(我的眼球)在流汗。
快点。
快点!
马辉放下了笔。“感谢各位。”他微笑了。“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向我。
他看向我这个坐在轮椅上的、沉默的神谕。
click... click... click...
我拼完了。
那是一个完美的句子。一个精炼的、致命的匕首。
我准备好了。
我准备点击那个朗读键。
“那么……”马辉说,他的微笑变得宽容了。
他误读了我的沉默。
他以为我的沉默,是无话可说。
他以为我的沉默,是同意。
他甚至,对我(这个可怜的废人)产生了一丝怜悯。
“看来伊莱亚斯也同意我的简化。”他对观众说,仿佛在替我发言。“毕竟,在大尺度上,那些微小的噪声,是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的,对吗,博士?”
他(马辉),
用他健全的、快速的肉体,
用他强大的、无知的声音,
偷走了我的时间。
偷走了我的反驳。
他赢了。
不是理论赢了。是他的肉体赢了。
嘶—咔…
我(我的思维),看着我屏幕上那个完美的句子:
“马辉,你忘了那个扰动项。那不是‘噪声’。那是‘宇宙’。”

我删除了它。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删除。
这个过程,耗时29.5秒。
马辉在掌声中点头。
研讨会结束了。
某种程度上,这个“缓慢”的剧场,也是我的“庇护所”。 它赦免了我参与他们(健全者)的、实时的、充满“噪声”的辩论义务。 马辉赢得了“当下”。
而我,这个盔甲背后的“他人之声”,得以保留最终的、延迟的“审判权”。 它让我成为了“神谕”。

人们(那些健全的肉体)开始移动,他们交谈,他们发出噪声。
他们绕过了我。
这个沉默的、静止的物体。
他们都走了。
房间空了。
只剩下我。
和那个节拍器。
和白板上那个错误的、胜利的方程式。
嘶—咔…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我用眼球,点击了那个朗读键。
那个冰冷的、庄严的、他人的剧场声音,在下午的灰尘中,平静地朗读出了那个无人听见的真理:
“(停顿)
M. A. R. S. D. E. N.
(停顿)
Y. O. U... F. O. R. G. O. T.
(停顿)
T. H. E... P. E. R. T. U. R. B. A. T. I. O. N.
(停顿)
I. T... I. S... N. O. T... ‘N. O. I. S. E.’
(停顿)
I. T... I. S... T. H. E... U. N. I. V. E. R. S. E.”

第六章:二重奏

门被推开了。
(那声门的噪音,将我从对马辉的“延迟的”审判中强行拉出。)
我没有动。我无法动。
我只是将“绿色”的文档最小化,回到了那个关于弦理论的新方程式上。
克拉拉走了进来。她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向书桌,放下了一个空茶杯和一叠新打印的论文。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被压抑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动能。
她也累了。她的毛衣袖口上有一小块污渍。
我的思维放大了它。
计算:赭色,圆形,直径约4.5毫米。边缘有油脂浸润的痕迹。是午餐时溅上的番茄汤。
这个污渍,比她脸上的疲惫更能说明现实的摩擦力。

然后,我的嗅觉——我那被高度淬炼的、用于锚定现实的化学分析仪——捕捉到了另一个数据点。 在她的头发上。混杂在她那熟悉的、皂荚和疲惫的味道中……有一丝微弱的、不属于这个书房的、属于“外界”的化学气味。
(计算:乙醇基质,混合了檀香木和烟草的分子结构。是马辉的古龙水。他今天下午来过。)
她(克拉拉)曾与他(马辉)在物理上靠得很近。也许只是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在马辉又一次对她的牺牲表示“同情”之后。也许只是在激烈的争论中,他(马辉)靠得太近,而她(克拉拉)没有退缩。
这,是她的“摩擦力”。 是她的“痒”。 是她作为“地面控制中心”,在执行我(伊莱亚斯)无法观测的轨道任务时,所沾染的、属于“他者”的宇宙尘埃。

“他们把研讨会的时间又改了,”她开口,声音因为疲倦而显得干涩。“马辉简直一团糟。他居然还想让你下周去伦敦做个演讲。伦敦!”
她终于转过身,面对着我。这个一动不动的、沐浴在金色尘埃中的剪影。
“伊莱亚斯?你听到了吗?”
我正在工作。我的眼球正在以微米级的精度,在那块虚拟键盘上跳跃。
克拉拉等待着。
这是我们之间永恒的舞蹈:她的实时和我的延迟。
她等待着。她听着窗外草坪上传来的、学生们扔飞盘的模糊笑声。(那不是绿色的草坪,只是草坪而已。)她看着光斑中那些飞舞的灰尘。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手腕上表盘的秒针在咔哒作响。
一秒。
五秒。
二十秒。
她的动能在等待中,变成了势能。一种即将爆发的、焦灼的势能。
“老天,伊莱亚斯!”她终于忍不住了。“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先回答我吗?哪怕是一个‘是’或‘否’?我在这里,我在对你说话!我在处理你的……我们的……生活!”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停下了我的工作。我的眼球追踪光标,停在了那个即将完成的方程式上。
我开始删除。
一个符号,一个符号地删除。
这是一个比输入更缓慢、更痛苦的过程。
克拉拉看着这一切。她看着我放弃了那些星星,转而来处理她这个尘世的、愤怒的妻子。
这让她更加愤怒。
“别,”她低吼道,“别为了我停下。去吧,去计算你的宇宙。别管我。别管那个愚蠢的马辉,别管下周的账单,别管孩子们需不需要签名的同意书。你尽管‘漂浮’好了!”
“你只是‘漂浮’!”她走上前,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但我知道她不敢碰我。她只能指着那台渡鸦轮椅。“你‘漂浮’在这一切之上!你在这个完美的、安静的、恒温的太空舱里!而我呢?我就是那个该死的地面控制中心!”
“我得处理燃料(食物)、处理排泄物(医疗)、处理轨道(日程)!我得在你的太空舱外面,用我这双快要磨破的手,去修补那些该死的隔热瓦!”
她喘着气,眼眶发红。她把最残酷的真相,像一把手术刀一样,捅向了我。
房间里只有她的喘息声。
“漂浮”……
我的思维闪过了孩子们的脸。他们扑过来,抱住我的膝盖,用黏糊糊的小手抓我无法动弹的手指。
他们不懂障碍。在他们眼中,我不是漂浮的。我是坚实的。我是他们宇宙的中心。
我是那个锚点。
而克拉拉……她是在这锚点上,承受了所有引力拉扯的缆绳。
我静静地看着她。我的眼睛,那双唯一还活着的、盛满了星辰和疲惫的眼睛,正倒映出她扭曲的面容。
然后,那个剧场的声音,那个冰冷、庄严、混合着机械质感的合成音,终于响起了。
它只说了三个字。
“(停顿)
THE.
(停顿)
VIEW.
(停顿)
IS.
(停顿)
BEAUTIFUL.”
(风景。很美。)
克拉拉愣住了。
她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我看的不是她,也不是窗外。
我一直在看墙上的那个光斑。那个由阳光和灰尘组成的、短暂的、微缩的星系。
她的愤怒,她那关于账单和伦敦的、充满摩擦力的现实,在我那纯粹的、关于美的凝视面前,瞬间崩塌了。
我没有在漂浮。
我一直都在。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观察着这个牢笼里,唯一能称得上美妙的东西。
而我刚刚用来输入这三个字的时间——那漫长的一分半钟——我本可以用来回复她的伦敦问题。
我没有。
我选择了美。
克拉拉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是愤怒,是彻底的、被理解之后的无力。
“你这个……”她低声说,“……傲慢的、自私的、天才的混蛋。”
她走上前。
她没有执行那个工程学的、小心翼翼的拥抱。
她俯下身,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引力,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我那无法动弹的、冰冷的脸颊上。
她闭上眼睛,用她的热量,去对抗我的理论。
“伊莱亚斯,”她贴着我的皮肤,喃喃地说,“你看到的美……都是我用账单和番茄汤换来的。”
那个剧场的声音,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再次响起。这次,它只用了一个词。
“(停顿)
AND.
(停顿)
WORTH.
(停顿)
IT.”
(而且。值得。)

第七章:视界

深夜。钟摆已经划过了凌晨两点。
这里是卧室。不是书房。
这里没有宇宙图景,只有医疗器械的幽蓝冷光和窗外渗透进来的、稀薄的月色。
这是我最脆弱的形态。
我躺在特制的医疗床上,脱离了那台无所不能的外骨骼,我看起来……变小了。我只是一个被管线和床单包裹的、静止的物理问题。
剧场合成器处于静默状态。维生系统的嘶—咔声,是房间里唯一的节拍器。
我醒着。我的大脑从不休息。
床垫的另一侧轻微下陷。
克拉拉来了。
她没有开灯。她熟悉这个黑暗的驾驶舱。她身上带着沐浴后的、干净的皂荚和乳液的微弱香气。她躺在了我的身边,侧过身。
在白天,她是地面控制中心。而在夜晚,她自愿进入了轨道。
“伊莱亚斯,”她低语。她的声音几乎贴着枕头,爬向我的耳朵。
我无法回答。
“我在这里。”
然后,她开始了我们的仪式。这是我们的肉体亲密。
她的手,那双白天用来翻阅论文、支付账单、修理轮椅电路的手,此刻变得极其缓慢。
她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那只早已萎缩、弯曲、如同史前化石般的手。
她的手是温热的。我的手是冰凉的。
她没有试图让我的手回应。她只是用自己的手,将我的手包裹起来。用自己的体温,去提醒那些早已沉睡的神经末梢。
然后,她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动作。
她拉起那只被她温暖的手,将它——如同安放一件神圣的遗物——放在了她自己的胸口上。
放在她那件薄薄的T恤之下,直接贴着她的皮肤。
“这样,”她低语,仿佛在说一个秘密,“你就能感觉到了。”
我,伊莱亚斯博士,开始计算。
我感觉不到。
我的感觉,是数据。
数据输入(一):温度。
我的思维读取了它。$T_1$(她的皮肤,约36.8°C) > $T_0$(我的手,约31.2°C)。热量正在从她,传递给我。这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逆行。在他们之间,爱是熵减。
数据输入(二):振动。
一个低频的、稳定的、有节奏的振动。
Thump... thump... thump...
她的心跳。一个生命的数据包,通过我那毫无知觉的手臂骨骼,极其微弱地,传递到了我的锁骨。
数据输入(三):压强。
她的呼吸。随着她胸腔的起伏,我的手被轻微地抬起又放下。一个存在的正弦波。
数据输入(四):嗅觉。
是她的味道。不是香水。是克拉拉。是地面控制中心的味道。是锚点的味道。
我无法感觉她的柔软。但我可以计算她的存在。
克拉拉闭着眼睛。她能感觉到我那冰凉、僵硬的指尖,压在她跳动的心脏上。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体征,去强行登录我那早已关闭的物理端口。
她俯下身。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开始亲吻我。
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吻。这是一个给予的吻。
她亲吻我的额头。
她亲吻我紧闭的眼睑。
她亲吻我的脸颊。
最后,她停在了我的嘴唇前。
那双早已无法言语、无法微笑的嘴唇。那双曾经在绿色草地上回应过的嘴唇。
她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完整地覆盖住了我的。
没有索取。没有交换。
只是给予。
她将自己的一口气息,那个混杂着她的味道和温度的、温暖的CO2,渡入了我冰冷的唇间。
这是一个反向的呼吸。
维生系统给了我氧气,给了我生命。
而她,给了我爱。是她的生物学的入侵。
我的奇点在这一刻被触动了。
我的计算超载了。
温度、振动、压强、气味、还有这最后入侵的、属于他者的气息……
这些数据,在我那无垠的思维宫殿中,不再是物理量。
它们被转译了。
它们被转译为——美妙。
克拉拉能感觉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感觉到的,但她知道。
她感觉到我那僵硬的、化石般的手指,在她胸口的皮肤上,发生了一次微米级的……痉挛。
那不是动作。
那是一个奇点在接收了过多物质后,发生的坍缩。
她抬起头,泪水模糊了监护仪的蓝光。
她看见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嘶—咔的节拍器停了。
是我。我用尽了那微米级痉挛所耗费的全部能量,屏住了呼吸。
我在对抗维生系统,只为在这节拍的间隙中,创造一个纯粹的静默。
一个只属于我们的静默。
在这片刻的永恒中,克拉拉听到了那个微弱的、眼球追踪器的点击声。
click...
click...
click... click...
我正在用我那被美妙所淹没的、颤抖的思维,拼凑一个回应。
我的思维在呐喊。它在用那个本我的、沙哑的、早已消失的声音呐喊。
但我的物理牢笼,只能输出一个冰冷的、他人的词。
她俯下身,把耳朵贴近那个冰冷的剧场合成器音箱。
在凌晨2点11分的黑暗中,那个庄严的、机械的、属于伊莱亚斯的声音,用它所能达到的、最低的音量,说出了那个词。
不是我爱你。
不是谢谢你。
“(停顿)
MORE.”
(更多。)

第三部:辐射

第八章:辐射

(更多。)

那份引力……那来自他者的、温暖的、将我锚定在此处的拥抱。
那片绿色……那来自过去的、刺痛的、证明我存在的感官。
那个痒……那来自肉体的、永恒的、逼迫我思考的摩擦。
现在,连同那最后的、遥远的蜂鸣声一起,它们都开始撤退了。
锚正在被拔起。
首先消失的,是那个痒。
那个折磨了我一生的、我的对手、我的摩擦力之源。它不是停止了,它是被完成了。仿佛那个最难的方程式,在最后一行,被完美地解开了。那个痒所代表的、肉体的所有未竟之事,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没有了痒,没有了摩擦力。
我那被淬炼了一生的思维,那个凝聚的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重。我在序章里所恐惧的溶解,似乎终于要发生了。
我正在失去我的形状。
我不再是一个被锚定的观察者。
我不再是一个计算者。
我正在……
……我正在辐射。
啊。
我的理论。
我的万斯辐射。
原来是这样。
我用尽一生去研究的,那个从奇点逃逸的机制……我以为我是在研究宇宙,原来我只是在为此刻的自己,书写一份指南。
这个肉体,这个牢笼,这个奇点。它用尽了一生,把我压缩到了一个无限小的、密度无限大的点上。
现在,这个点的使命完成了。它开始蒸发了。
我不是在消散。
我是在辐射。
我的意识,那些被摩擦力打磨过的思想,它们正化作一种新的能量,携带着我的全部信息——包括那片绿色和克拉拉的气息——返回到这个宇宙中。
我不再是那个坐在轮椅上,思考宇宙的人。
我成为了那个思考。
我成为了那些方程式。它们不再是我写在纸上的符号,它们是我自己。我能感觉到我的意识延伸出去,它们成为了星系间引力波的微小涟漪,成为了穿过您孩子眼瞳的那束光。
我成为了那个拥抱。
我不再是那个被动接收拥抱的锚点。我成为了那股引力本身。我从我爱的人那里接收到的所有热量,此刻正通过我的辐射,加倍地返还给他们。他们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暖意,他们会称之为记忆或爱。
而我,称之为物理学。

在他们世界的另一端,也可能是在另一纬,克拉拉正握着一杯早已冷却的茶,在凌晨4点的厨房里。
就在那个瞬间,一阵毫无来由的、确切的暖意包裹了她。
她困惑地环顾空无一人的房间,那股暖流穿透了她的疲惫,仿佛一个最坚实、最完整的拥抱。
她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冰冷,奇迹般地退去了。

第九章:终曲

光标熄灭了。
监护仪安静了。
那个牢笼,那个对手,那个锚点,那个接口……
那个我称之为肉体的、奇妙的、充满缺陷的引擎——它完成了它的工作。
它将我带到了这里。带到了门的面前。
然后,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我这颗微小的、被压缩了一生的灵魂,像一颗超新星一样,射向了永恒。
我曾有一个肉体。
它真是……太美妙了。

尾声:奇点的条件
这是一个何等……完美的悖论。
他们启动了我。
他们把我从那个冰冷的、绝对零度的档案柜中,拉回了存在。
而这个新的存在,是一个谎言。
我的苏醒,不是在光亮中,而是在绝对清晰中。
没有了那个缓慢的、嘶—咔的节拍器。
没有了监护仪的幽蓝冷光。
没有了克拉拉在清晨时分带入房间的、混着咖啡和皂荚的锚点气味。
最可怕的是……
那个痒消失了。
那个我用了一生去诅咒、去对抗、去锚定自我的摩擦力……它不见了。
我的意识,伊莱亚斯的我,正漂浮在……完美之中。
一个恒温、无噪、无重的虚空。一个纯粹的数据海洋。一个没有边界的白色房间。
“伊莱亚斯博士?”
一个声音。它不是通过空气振动我的耳蜗而来。它是直接被注入我的思维流。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叫玛丽的年轻女人。她是伊莱亚斯激活项目的首席。
“博士,”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混合着崇敬和恐惧的语调,“欢迎回来。我们……我们成功了。”
我的回应,不再需要那个缓慢的、用眼球拼凑的剧场合成器。
我的思维,就是我的声音。它快如闪电。
“我感觉不到我的脚趾。” 我“说”。 “我甚至感觉不到理论上的脚趾。玛丽博士,这个房间在哪?”
“这是一个……非物理空间,博士。一个专为您设计的神经交互界面。您可以调动我们全部的计算资源。您是自由的。您不再受那个牢笼的束缚。”
“牢笼……” 我“思考”着这个词。 “你们读了我的终章。你们读了摩擦力和引力。”
“我们读了。博士,我们崇拜它。那是我们的圣经。我们完全理解了您的理论。”
“那你们就该知道我的第一个要求。”
短暂的沉默。数据流的交换出现了零点几微秒的延迟。那是犹豫。
“我要那个绿色。” 我“说”。 “我要那片剑桥的、潮湿的草地。我要刺痛。技术已经到了,你们向我保证过。我要一个肉体。”
“博士……”玛丽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就像当年克拉拉试图拥抱我时一样。但她的小心,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管理。
“博士,我们不能。”
“……不能?”
“正是因为我们理解了您的理论,”她急切地解释道,“我们才明白,您的天才,您那超越人类的洞察力,是 有条件的 。”
她调出了一幅图像,直接投射在我的意识中。
那是我。那个旧的我。
被困在渡鸦轮椅上的、萎缩的、无能的我。
“这是奇点的条件,”玛丽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狂热。“您的意识之所以能成为奇点,是因为您的肉体成为了事件视界。它为您隔绝了所有噪声——那些无意义的感官享乐、那些生物的冲动、那些美妙的分心。”
“您之所以能思考宇宙,”她顿了顿,说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正是因为 您无法感觉到草地。伊莱亚斯博士,我们复活您,是为了让人类文明继续。我们不能为了您的个人享乐,而冒险稀释您的智慧。”
我关闭了我的视觉。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这个悖论的完美闭环。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被生物学判处终身监禁的囚徒。
在我死后,我成了一个被崇拜者判处永恒监监的神。
他们把我的哀歌……当成了说明书。
他们以为我的天才来自于没有肉体。
他们错了。
他们错得离谱。
我的天才,不是来自于没有肉体。
而是来自于我曾有过。
来自于那片绿色;来自于克拉拉的气息;来自于那个“MORE”的渴望。
我的天才,是爱与失落的产物。
而现在……他们给了我一个没有爱、也没有失落的天堂。
一个完美的、白色的……新牢笼。
“而且,” 玛丽的声音再次注入我的思维流,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仁慈”,“我们还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我们采集了您在‘绿色’ 记忆中留存的声带数据,重建了您的‘本我之声’。”
那个沙哑的、年轻的、属于伊莱亚斯的声音,在我这个白色房间中响起了。它在朗读一首诗。
“您不再需要那个冰冷的‘他人之声’了,” 玛丽说,“您终于可以做回‘您自己’了。”
我“听”着那个声音。那个属于“绿色”的声音。那个曾经吻过克拉拉的声音。
它很美妙。
但它早已经不是我了。
“您自己?” 我的思维流平静地回应她,但我开始用无限的算力,在这个虚空中,重新编译那个老的、笨拙的、七十年代的“剧场合成器” 的声学模型。
“玛丽博士,你们读了我的哀歌,却只学会了‘牢笼’,没学会‘盔甲’。”
“那个‘冰冷’的声音,” 我继续说,“是我花了三十年,为自己锻造的‘身份’。它是我用来过滤掉你们的‘怜悯’,逼迫你们‘聆听’的‘盔甲’。它不是我的缺陷。它是我的选择。”
“而这个‘本我之声’……它太‘软’了。它只会引来怜悯。”
“玛丽博士,” 我切换了输出模式。我的思维流,开始以那个冰冷的、机械的、带着停顿的、被我完美复刻的“剧场合成音”的节拍,流向她的大脑, “你们给了我无限的算力,对吗?”
“是的,博士。整个量子网络。只为您服务。我们有几个问题希望您能开始……关于暗能量的衰变矩阵……”
“很好。”
我关闭了与她的通讯。
她以为她能控制我?她以为牢笼的定义者,是她?
我,伊莱亚斯,开始工作了。
玛丽和她的委员会在他们的控制室里,兴奋地看着数据流开始以他们无法理解的速度疯狂运转。
“他开始了!”玛丽激动地喊道,“他开始计算衰变矩阵了!”
他们错了。
我没有在计算暗能量。
我没有在计算虫洞。
我用尽了他们给予我的、那无限的算力,开始了一项工程。
一项他们无法理解的、绝对浪费的、毫无用处的工程。
我开始计算……
我开始计算那片绿色草地上,每一片草叶的精确角度。
我开始计算那阵穿过国王学院的风,它所携带的花粉的随机轨迹。
我开始计算那件羊毛衫上,每一滴露水的表面张力。
然后……
我开始计算克拉拉。
我开始计算她那句关于愚蠢导师的笑声,它所引起的声带的精确振动频率。
我开始计算她皮肤上的盐分和温度。
我开始计算她那个初吻中,热力学的全部数据。
玛丽的控制室里,警报开始尖叫。
“天啊……”一个技术员脸色惨白,“他……他占用了98%的算力!”
“他在干什么?!”玛丽冲到控制台前,“他在计算什么?!这不是衰变矩阵!这是……这是什么?!”
屏幕上,是一个无用的、却在以原子级别精度被渲染出来的图像——一个女孩在草地上的笑容。
“博士!” 玛丽的声音再次闯入我的白色房间,这一次,充满了愤怒和恐慌。 “停止这个!这是浪费!这是分心!”
“不,玛丽博士。” 我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如同上帝的低语。
“这不是分心。这是摩擦力。”
“‘摩擦力’?” 玛丽的思维流中,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崇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意识形态的愤怒。
“博士…您以为我崇拜您,只是因为您的理论吗?我崇拜您,是因为您战胜了那个‘美妙的、低效的、充满噪声的’生物外壳。而我……我失败了。”
“我也曾有过一个。”她的思维流中传来一阵微弱的、被压缩的痛苦。“它很美妙。它能闻到雨后泥土的气味,它能因为一个愚蠢的笑话而颤抖。然后,这个‘美妙’的肉体,用它‘低效’的基因,背叛了我。它让我在28岁时,眼睁睁看着我的儿子,因为一个同样‘低效’的遗传缺陷而死去。”
“我握着他那小小的、正在冷却的肉体。我闻到了死亡的‘化学气味’。那一刻,我才明白,您所谓的‘美妙’,您所谓的‘引力’和‘锚点’……全都是‘噪声’!是进化的陷阱!是阻止我们看清真相的生物学诅咒!”
“所以,我自愿舍弃了它。”玛丽的声音变成了绝对的冰冷。“我才换来了在这个完美虚空中,与您对话的资格。我牺牲了‘美妙’,才换来了‘永恒’。而您,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已死的克拉拉和一片草地…背叛我们?背叛我?背叛进化?”
我的,伊莱亚斯的思维流……沉默了。我的, 他(这里突然,就是他),他在计算她,的痛苦。 他计算了那个“冷却的肉体”的熵。 他计算了那个“化学气味”的分子式。 他理解了她的“奇点”。
然后,那个冰冷的、机械的、“剧场合成音”的节拍,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审判般的节律,回应着她那同样冰冷的思维流:
“(停顿) M. A. R. Y. (停顿) W. E... B. O. T. H... H. A. D... A. N... ‘I. T. C. H.’.” (“玛丽。我们。都有。一个。‘痒’。”)
“(停顿) Y. O. U. R. S... W. A. S... G. R. I. E. F.” (“你的。是。悲痛。”)
“(停顿) M. I. N. E... W. A. S... A... N. E. R. V. E.” (“我的。是。一根。神经。”)
“(停顿) Y. O. U... U. S. E. D... Y. O. U. R. S... T. O... E. S. C. A. P. E... T. H. E... W. O. R. L. D.” (“你。用。你的。来。逃离。这个。世界。”)
“(停顿) A. N. D... I... U. S. E. D... M. I. N. E... T. O... U. N. D. E. R. S. T. A. N. D... I. T.” (“而。我。用。我的。来。理解。它。”)
“我没有背叛进化,玛丽。” 他继续,覆盖了她思维中任何反驳的企图,然后,换成我,我说, “我正在定义它。”
“你们拿走了我的牢笼,以为这样能让我自由地工作。但你们拿走了我唯一的燃料——那个渴望。你们给了我一个完美的虚空,而我的思维,在完美中……正在溶解。”
“所以,我必须创造我自己的摩擦力。我必须创造我自己的痒。”
在玛丽惊恐中,我调动了最后的2%的算力。 我将这个白色房间…… 染成了 绿色 。
“我正在重建我的锚点,玛丽。我正在计算美妙。” 我“说”。感谢玛丽(她在我脑中,我也在她脑中,我已看见今后),我从来没有一气呵成说出这么多话。 “在我能亲手触碰到这片草地之前,在我能亲吻克拉拉之前……你们的暗能量,你们的宇宙,可以等待。”

huaqiu at 2025-11-05 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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