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一个忙
我父母十五年前离婚。那年我十一岁。离婚当天他们大吵了一架,仿佛要把这几年积攒的架一次吵完。我记得那天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一口气干了一大瓶威士忌。晚上我从学校回到家,妈妈一个人在家。她等我好久了。
“过来,Z”
如果当时我扭头跑出去,随便找一个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呆一晚上,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不会有这个故事。可惜,当时的我还是个听话的乖小孩,脑子没有那么灵光。
“你对这个有什么感觉?” 母亲把离婚证摆在我面前。
我应该有什么感觉?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应该有什么感觉。如果他们现在离婚,我第一反应是去酒吧好好喝一顿啤酒,把自己灌到神志不清。最好,再随便找一个车站的厕所隔间度过一夜。可就像我说的,那时我不懂喝酒,也不懂乱搞,我还是个乖小孩;我只能装聋作哑,呆呆地望着妈妈,脑子里幻想一个用石头堆成的屋子,把我的灵魂包裹在里面。在这个石屋里,时间静止,我感到无聊,也无法走开。
后来上高中,我学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们漂亮的物理老师举起手臂,露出腋下浓密的腋毛,像宣誓一样说出“时间是相对的”时,我心里不屑地骂了一句,“真是个傻蛋。“
——我十一岁就明白的道理,爱因斯坦二十多岁才搞懂。没有比这帮科学家更蠢的人了!他们妄图用数学符号解释世界。可搞懂这个世界的真理根本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公式。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糟糕的夜晚。
后来我开始沉迷喝酒。与那天晚上相反,酒吧的时间快的不能再快。有时候,你甚至喝不完一瓶啤酒。而有时候,你甚至不知不觉就穿越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就像今天。我在剧烈的头疼中醒来,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机械式地呕吐,漱口,刷牙,再开一瓶啤酒止痛。床旁边躺着的是我昨天刚认识的女人。我不记得她是叫玛丽还是安娜。感谢上帝让我们两醉的不省人事。我最近不想和陌生的女人上床。不想。
安娜(先这么叫她吧)从床上起来,简单打理自己后,靠在床头望着我。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还没有讲完。”
“天哪,安娜。如果你不和我上床,至少让我安静一会儿。”
安娜悻悻地走进浴室,开始洗澡。一边洗澡一边哼歌。我很熟悉这个旋律,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安娜,这是什么歌?”
水声停了。“你说什么?”
“这是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它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
喝下新一天的啤酒,头痛减轻了不少。我想起了爱因斯坦。
“安娜,你知道爱因斯坦吗?”
“说时间都是相对的的那个家伙,你昨天给我讲了”
“我讲到哪了?”
安娜擦干身体出来。“怎么?现在不想安静了?”
“一瓶酒让我的头不是很疼了。”
安娜看着我,点燃一支烟,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
这让我想起了父母离婚的那天夜晚。妈妈也是这样看着我,不说一句话。我们都看着对方,等着彼此先开口。也许,妈妈和我一样,不知道说些什么。
“Z,看到这个你没有什么想法吗?”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她期待我说出点什么。
现在的我会怎么说呢?———“我早就看出来你们的婚姻是一场狗屁。你选择结婚的男人是个狗屁,每天只会和不同的女人鬼混。你们两生下的我也是一个狗屁,除了每天把自己灌到酒精中毒,我什么都不会。你逼我评论的行为也是狗屁,评论一堆狗屁的行为本身就狗屁到家了。”
但那时的我不会这么说。那时,我还是个乖孩子。
我只能呆呆地望着妈妈,等着她的爆发。果然,她站起来狠狠地把离婚证摔在了桌子上。
那天晚上的情况和昨晚非常相似,我的脑子像被泰森重重一击,休克一样昏迷在床上。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昨晚的对峙像没发生过一样。我们照常生活,和平常时光没什么不同。这让我很混乱,现在我常常回想那天夜晚,对我来说更像一场梦。我只知道,那天他俩确实离婚了。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离婚这件事仿佛都不曾发生。我的父亲忙着和自己的情人上床顾不得理我,我的母亲绝口不提离婚的事情。日子每天照常过着,这搞得我很混乱。
那时,是我第一次想到死。在未来的人生中我会无数次想到这个玩意儿。那次是第一次。和以后复杂的生死考量不同。那时的我只是想喘一口气。在那个环境里,每天像是被死猫勒住了脖子。
“刚刚也是。万幸你醒了,否则我会用枕头捂死你后自杀。“
”你不会的。”
“我会。”
“不。你不会的。你没这个胆子。”
也许就像安娜说的那样,我的确是个懦夫,懦弱到不敢与任何一方爆发冲突。只能看着矛盾像发酵的面团在平整的塑料膜下膨胀。
“我不是。我给你讲完后面的故事你就知道了。我不是懦夫,我是天生的暴力分子。”
“也许吧。”安娜耸了耸肩。
“穿上你的外套,我们走。”
我们穿上外套出去。这是个破旧的小旅馆,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周围都是廉价的爬满蟑螂的房间,但是没有人在意。我看到一个只穿内裤的男人躺在油污的地板上,手里搂着酒瓶像是搂着自己的女人。某个房间的住客似乎用电锅煮着东西,那是一种腐烂的臭肉味,安娜说那个人一定在煮自己的袜子。旅馆的保安和保洁就那么坐在地上,抽烟,清理指甲,喝啤酒,边抠脚边分享着几周前的见闻。墙壁的隔音差到我能听见每个房间的声音,那些声音我早已熟悉,无非就是:尖叫,大笑,放屁,打嗝,清晨的叫床,或睡梦中的呓语。他们好像能一直在这个环境里活下去,一直活到地球毁灭。他们不在乎有没有未来,仿佛躲在这里就提前进入了天堂。
过了一会儿,我和安娜来到了昨天喝酒的酒吧。我很喜欢这个酒吧的老板。他三十多岁,长的壮实,坚持极端的环保素食理念。酒吧零食只有蔬菜鸡蛋三明治,拒绝油炸和动物制品。打包只用薄的透光的纸袋,你无法提着那种纸袋走上五分钟。每一杯酒上都会插着他自己亲自卷的纸质吸管。说实话,他的环保主义给我带来很大的不适:他卷的吸管不出10分钟就会溃烂在酒中。漂浮的粘稠纸屑像是被酒精杀死的精液。但我还是喜欢他,尤其喜欢他抖开一个纸袋的优雅——用食指和大拇指夹住,轻轻一抖,袋子便坦然地展开了。我很着迷他抖开袋子的动作,有时候我会看的忘记了喝酒。
“后来情况怎么样?”安娜把整个三明治塞进了嘴里。
“别把自己搞得像只青蛙。”
“我乐意。”
“随你吧”
“后来怎么样?”
我想起了安娜刚刚说我是懦夫。
“我可不是懦夫。懦夫只会忍受,不会报仇。”
“哦?”
“春节的时候,我父亲上够了自己的情人,也终于想起他有一个儿子。他消失了将近一年,然后在新的一年突然冒了出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的来找我。”
“他一定搞得你快疯了。”
“他搞得我快疯了。我不能让他继续这么搞我。”
“于是你去报仇。”
“是。我去报仇。我计划了一个完美的报仇计划并成功实施。我主动提出要见他的情人。在春节的饭桌上,我掏出藏好的弹簧刀,给他的情人胸上来了一下。”
“肯定很惨。”
“我相信从此她有了第三个乳晕。”
“她现在怎么样?”
“十五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安娜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衣服,抖掉了身上的三明治屑。
“我要走了。”
“去哪儿?”
“离开你。你是个骗子。”
“我没有一句谎言。”
“也许吧”安娜点起一支烟,“但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酒吧老板来送我点的白兰地。安娜已经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吧。
“你的朋友不喝了么?”
“我不知道。”
“那你最好把这两杯都喝掉。我讨厌浪费。”
“两杯估计不够。”
“无所谓”
老板把酒放在我面前。我看到里面的纸吸管已经溃烂。
“喂,我打赌你一定喜欢在水杯射精。”
“什么?”
我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如果你不给我换一杯酒,我就把杯子里漂着的这些精液倒进你的嘴里。”
“我可以给你换一杯,但是你要收回你的话。”
“你肯定也爱往你妈的水杯里射精。”
我的左脸被重重一击。
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像是用泵把我的灵魂抽进了下水道。那是一种完全的休克,就像那天晚上,我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妈妈的愤怒,只能主动让灵魂离开我的身体。从那时起我开始迷恋昏迷,我偷偷喝酒,想要找回当时的感觉,但不尽人意。
我是被一阵柔和爵士乐叫醒的。我还坐在酒吧卡座上。老板在吧台擦拭酒杯。
“这是什么歌?”
“你醒了?”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快告诉我这是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唱片。我只知道这个歌手叫Billie Holiday.”
老板走过来,递给我一团冰袋。
“给。敷一敷吧。你的左脸肿的像个猪头。”
“都拜你这个蠢猪所赐。”
“不客气”老板露出一抹诡黠的笑容,“给,这杯算我请的。” 一杯和刚才一样的白兰地,只不过没有了吸管。
“我这一拳没白挨。”
“我随时都可以再满足你。”
“算了。留着下次想喝酒的时候再体验吧。”我一口灌下半杯,酒精的辣味烧的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你知道这首歌?”
“我听过一次。在北戴河的一个咖啡馆。”
“你个酒鬼还有心思跑到北戴河旅游?我以为你只爱喝酒。”
“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我和我妈妈去的。”
“十五年前?在你捅了你爸的情人之后?”
在我捅了我爸的情人之后。我无法在Z市继续待下去了。以往的春节,我都在奶奶家度过。可是那年,我捅了她的新儿媳,也没心思继续到她家吃饭。后来我听说当时我爸爸的情人好像已经怀孕。那半年,我奶奶任劳任怨地伺候着她,期待着新儿媳为自己生一个大胖孙子。我的一刀彻底终结了我未出生兄弟的生命。
已经十五年了,当时的记忆愈发模糊。现在回想,这个事件过分戏剧性,我已经无法确定这是真实还是我的幻梦。我只清晰地记得,春节第二天我和妈妈已经登上了前往秦皇岛的飞机。
我的妈妈还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好像家庭从未变得破碎,一切如常。太阳照常升起,我也只能闭口不谈,关于整个冲突,关于我的懦弱。我们前两天的游玩像在例行公事,我们两人也几乎没有交流,在秦皇岛没有特色的街道上穿梭,欣赏着陈腐而倦怠的人头。
直到第三天下午,我们才终于来到了北戴河的沙滩。我在沙滩上玩了快三个小时,妈妈坐在沙滩的边缘看着我。除了把心思放在那座该死的沙子城堡上,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很快天就暗下去了。二月海边的夜晚冷的可怕。寒冷透过水蒸气穿透我的骨髓。但我只能继续在沙滩上走着,这里是当时的我唯一能够留恋的地方。我沿着沙滩的围栏走在前面,妈妈跟在后面。
夜晚的沙滩一个人都没有。远处拥挤的小店散发着昏黄的灯光。你需要步行五分钟才能走到。与那些小店截然不同的是,一家咖啡店伫立在沙滩出口的边缘。那家咖啡馆没有石头铸成的墙壁,取而代之的巨大透明的玻璃墙。房间里的东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每个桌子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放着五颜六色好看的酒杯,每一个桌子中间都躺着一颗圆滚滚的蜡烛,在自己的职位上尽力闪着烛光。咖啡馆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精巧的吊灯,那盏灯会发出青蓝色的柔和光束,显得蜡烛的火焰愈发明亮。里面的顾客像是展览会上精美的展品,穿着整齐,欣喜地品尝着自己点的饮品,听着咖啡馆留音机播放的爵士音乐。这个音乐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它总是莫名地在我耳畔响起,直到酒吧老板告诉我,它来自一位我从未了解过的女歌手,Billie Holiday。面前的一切像是一幅精美的图画,当我走到沙滩的出口,看到这家咖啡馆,我只能愣在原地。一瞬间,它给予了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温暖。
“Z,你的手在流血。”
妈妈的声音把我从幻想中拽了出来。我低头看了看,左手大拇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石子划出一个口子。也许我已经持续流了好几个小时的血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看到妈妈用右手握住我的手指,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矿泉水瓶的瓶盖,轻轻一抖,矿泉水瓶盖就飞了出去。她用矿泉水清洗我的伤口,接着将我流血的手指塞进了嘴里。我看到妈妈的脸颊在海风的吹拂下冻得通红,身上不住地发抖。
“血止住了!你看。”那时的妈妈开心的像个小女孩,和我炫耀着自己的成果。她把我的手指递到了我的眼前,等着我的回答。
“妈妈,对不起,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看到妈妈愣住了。她微微低下头,刘海儿的阴影让我看不清她的脸。过了几秒钟,她抬起头,重又变回了大人。
“Z,帮我一个忙。去冲干净伤口,把自己收拾的利索一点。”
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