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古早短篇：出走

出走

清晨，大雪从空中飘晃下来。杨舟走在雪地里，觉得世界格外明亮和安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鞋子把松弛的积雪踩紧的吱吱声，呼吸已经变成热气了。他觉得踩雪的声音是最好听的声音。他想，我宁愿冻死在外面也不要回家去了，对，我宁愿冻死。当他正准备把这句话对着干净的世界喊出来的时候，他想到妈妈说过过年的时候不能说“死”。真烦人。

这几天杨舟和爸爸吵了几次架，在最近的一次，也就是今天早上，杨舟吼道，我再也不想呆在这个家里了！杨舟的爸爸也吼道，那你滚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了！老子没你这个儿子！杨舟悲从中来，哭着跑出了家门。他的妈妈此时正在做早饭，不然遇到了这种情况，她是会把杨舟拦下的，前几次也是，杨舟的脚还没迈出大门就被妈妈拦住了，而且拦得很用劲。杨舟看到了妈妈脸上忧伤而又焦虑的表情，他心里一酸。每次爸爸和他吵架或者是和弟弟吵架，都是妈妈为难。他曾经想过，如果出生的时候可以选择父母，他是绝对不会让这个女人当他的妈妈的，他觉得当他的妈妈太难过太为难了，他不想让妈妈这么难过这么为难。但这次他没有让妈妈为难，她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只听得见排气扇和炒菜的声音。

杨舟越走越绝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该去哪里。他想到那句“家是温暖的港湾”，有一些心软了。不，他对自己说，我不想再回到这个港湾。杨舟走到了大街上，快到中午了，十字路口的人这时候是最多的，扎脸的空气里飘着一股炒瓜子的香味，还有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瓜子花生——正宗的臭豆腐——杨舟的肚子开始造反了，他的脑袋开始变沉，四肢开始没力气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快被蛀空了的牙齿。他经过一个小推车，铁板上面煎着火腿肠和烧饼。那个拿着铁铲的人很秃，围裙也很脏。铁板周围的空气都要暖和一些。买烧饼了咯，烧饼。杨舟看见烧饼被油煎得一股一股的，他想起了李月。我怎么不去找他呢？杨舟想。杨舟还记得去年夏天在李月家度过的两个晚上，他们吃得最多的就是李月家冰箱里搁置的烧饼，那是李月出差的爸爸妈妈给李月买的。出差前妈妈对李月说，饿了就自己热烧饼吃，还可以自己下面，或者去外面吃，我给你发红包。

杨舟往左转，他记得李月的家在迎宾路那边。他边走边念叨，月亮岛六楼三单元，三单元三单元……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朝他多看了一眼，他一直念着这个地址，直到走到月亮岛六楼三单元。

杨舟艰难地抬起右手，敲响了那扇防盗门。开门的就是李月。李月惊讶地说，呀，杨舟你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开门的声音很大。

扬州说，这是多久没有涂润滑油了？

什么润滑油？李月说。

就是涂上去之后就可以让转轴更灵活的东西，你们家开门的声音太大了，太尖了，就像是泡沫擦苹果的声音。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跟老爸说的，李月说。没关系，发现问题就要及时解决，不能一直拖着不管。杨舟还想引用一句话，但是他想不起来那就话怎么说的了。

你饿了吧？我跟你去拿面包。李月说着朝厨房走去。

杨舟很感动，他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什么？你说什么？没听清楚。李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很显然李月并没有听见杨舟的感动，可能只听见杨舟说话的嗡嗡声。

没什么，杨舟说，你爸妈呢？

我爸妈上班啊。李月拿着面包从厨房里走出来，挑了一个有奶酪的面包递给杨舟，自己吃面包片。

我离家出走了，杨舟说，这次是真的走了。

你要走到哪里去？李月问。

不知道，我可以像徐霞客那样逛出名堂来，毕竟我的散文在报纸上发表过。杨舟边说边吃，他把奶酪用舌头推进面包里，先吃了面包，最后把奶酪吃完了。

李月笑着说，好吃吗？这样吃特别好吃，最后一口就像是咬甜筒的小尖尖一样。

是的。

风从窗户灌进来，窗帘翻滚着，下摆向上的时候越过桌子带倒了一个茶杯。李月起身去把窗户关上了。他对杨舟说，中心小学现在放假了，教室里有空调，你晚上可以去那儿住，如果我爸妈回来了看见你，一定会给你爸妈打电话，天亮了你就来，我们一起去吃早餐。杨舟觉得很有道理，他自己都没想到小学这个地方，这时候那儿已经没有人了，可以翻门上的小窗户进去。

你累了吧？先睡一会儿。李月从房间里抱出一床被子。他说，你就在沙发上睡，这里还开得有暖气。

杨舟很快就睡着了，他太累了，上午不止走了那么远的路，还和爸爸吵了一架，吵架是最伤脑筋的。

下午三点半，李月把杨舟叫醒。他拍着杨舟说，起来了起来了，我给你买了煲仔饭，快起来。杨舟坐起来看着李月，不知道说什么。

杨舟很快就把那碗热乎乎的饭吃完了，他说，李月，你真是我的好哥们儿。

李月说，哈哈，别煽情。

这是我中午说的话，你没听见，杨舟说，我们到死都是好朋友。

嘘，大过年的，不能说死。

杨舟起身对李月说，我走了，明天再来。

杨舟一出门，冷风迅速地把他的体温打散了。他踩着肮脏凌乱的雪，有一些地方已经结了冰。杨舟走到校门口，大门已经锁了，他只能从旁边围墙翻过去。他找到了一截没有玻璃渣的围墙，先把厚厚的棉衣脱下来，扔到了墙那边，然后找了一大块石头，把它挪到墙下。冬天的杨舟依然伸手敏捷，一踩就翻过去了。他跳下去捡起棉衣，把上面的雪拍干净，穿上，觉得身子又开始暖和起来。他揉搓着手，走到教室门口，然后又像小偷一样翻过了那扇小窗户。跳进了教室，他找了十张桌子拼在一起。挺像一张床，只是没有被子。杨舟说。接着他把空调打开了，暖气从出风口溢出来。他想起了临走时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妈妈，他好像看见了妈妈被冻红的双手，他想起每年冬天妈妈的手都要冻破，即使是这样，爸爸也要和她吵架，或者打她。在杨舟小的时候，爸爸有一次说要把妈妈杀了，爸爸举起从仓库里翻出的锄头就要朝妈妈挖去，还好奶奶拦住了，奶奶让杨舟跪下给爸爸求情。杨舟不敢，靠在断了门把手的门上哭都不敢哭出声。后来杨舟睡着了，做梦也是做的这个，或者是把晚上发生的事情接着发生完——爸爸把妈妈打死后埋了。一切都让杨舟感到恶心，他痛恨爸爸，恨他的顽固不化，恨经常打妈妈，恨他打死了小黑（这条小狗可是爸爸亲手抱回来的！）。但爸爸有时候也很好，对妈妈和杨舟无比关爱。他想起了有一次吵着要木剑，爸爸拖着高烧的身子给他买了回来。妈妈有一次生日，爸爸给她买了一大只猪蹄子，还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杨舟想，大人的表达方式就是不同，我是绝对不会买一只猪蹄的。但他觉得妈妈那时候肯定无比幸福。

杨舟朝地上花白的大理石砖望去，发现了一截明亮的刀片。他纵下桌子把它捡了起来。杨舟想到之前看过一个电影，一个人被竹子划了，那个人从喉咙那儿拉出一条竹篾，下一秒脖子就像花洒（但比花洒劲大）开始喷血。那是他小时候看的。他还看过一个割腕的动漫，那个人把手腕割开之后就躺进了浴缸里，他很快就被自己的血水淹没了。

杨舟现在不怕这些了，因为他已经见过了很多血。他左手的食指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小孔，他用针去戳它，小孔就像龙头一样开始放血，血流了一地。直到妈妈看见才把那个小孔按住，甚至连妈妈也不敢相信一个小孔能流出这么多血。杨舟已经见过了很多血，是的，他现在已经不怕了。

天黑了，杨舟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他觉得真没意思。他想起了死去的爷爷，爷爷去世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看着黄豆大小的汗珠从爷爷的额头上沁出，然后抓着杨舟的手就松开了。杨舟哭得没有声音，恐惧和难过让他觉得心脏已经被刺得千疮百孔了。

其实那把木剑买回来之后，杨舟一下就把它玩断了，爸爸把他大骂了一顿。那次生日，妈妈在浴室里放了一桶热水，然后去厨房洗猪蹄了，爸爸去浴室洗脚不知道那是一桶热水，把它全部倒在了脚上，爸爸坐在地上边叫边骂……

杨舟一点也不开心，这么多年来他总是被强行约束，连假期也不能出门和同学去玩。他认为爸爸简直不可理喻，现在他已经够累了，他想到了过去的种种，想到了每一次的绝望。他还想起了最难过的一次，那天晚上因为杨舟发脾气，爸爸就拿了一瓶百草枯让他喝。去死吧，没用的东西，你只会连累认识你的每一个人！杨舟重复出了爸爸曾经对他说过的这句话，他觉得语气和十一年前的一模一样。他捏起了那截反射着灯光的刀片，对着自己的左手的手腕狠狠划了一下，他并没有感觉到疼。原来这截刀片根本不快，伤口很浅，但还是流了一点血出来。杨舟又在伤口的旁边用力地割了下去，他只是看见皮肤迅速张开，然后看见了皮肤下面雪白的肉，但没有流血。他把刀片递给左手，因为左手力气小一些，所以右手划得浅一些，可还是和左手一样张开了。他举起双手说，生命正是从此处泄漏。杨舟看着血慢慢地溢出来，顺着膀子流到了衣服上，衣服很快就被粘住了。

狗屁，跟电影里的不一样。杨舟绝望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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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中在微信收藏里翻到了这篇，说不准哪天我就误删了，放这儿自己以后还能看见。这是上高二的时候写的好象，很明显想找东西写的开头一眼就能看出，以及写的内容，代表了青春期的叛逆？反正现在看觉得这里面的想法挺有意思的，我都忘了有些话为什么要那样写，但想想也有点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