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

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读小学，不过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

那时候家里拮据，阿姨家有个长我五六岁的哥哥，哥哥每每有衣服穿不下了，阿姨就会送给我穿。我记得清楚，有一年冬天我换上哥哥穿过的一件外套，随手伸进侧兜，摸到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

说起来，那真的是一把很简陋的小刀，现在估计很难买到。绿色的塑料刀身连接着可以折叠的刀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不过那刀锋却异常锋利。

我偷偷把小刀还给哥哥，他把小刀打开又收回，然后轻轻塞进口袋。我问他为什么口袋里会有小刀，他说这把小刀是用来防身的。

我问他为什么这把小刀这么锋利。

他回答我说：“因为我用家里的磨刀石磨过。”

我非常惊讶如此小的刀是如何在磨菜刀的巨大磨刀石上操作的。

我哥哥却故弄玄虚的说：“有些事你不做是不会知道的，你做了却也就简单了。”

说实话，这句话我现在倒懂了几分，但是若要将这句话融入此情此景，如今我还是不懂。

我怯怯地问：“上了初中那么恐怖吗？还需要小刀来防身？”

他看了我一眼，不屑的说：“你这样的身板，没什么事的。”

我自然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身体，那时候我非常瘦小，可以轻易地摸到胸脯的骨头，胳膊也细的仿佛可以随风摇晃。

我非常不解。

他说：“强者只会对威胁自己的人感兴趣，你就好好学学习吧。”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快要压垮耳朵和鼻梁的眼镜，非常想反驳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学习，那些接近满分的成绩也只是我的无心之举，可是经验赋予我的情商让我没有把话说出口。

哥哥的成绩很差。

其实那时候我总想让哥哥带我玩，我觉得他特别会玩。记得有个夏天他带我去一个很远的池塘抓泥鳅，虽然抓的泥鳅都没有活太久，我却一直记得。

哥哥看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那正是阿姨这几天送过来的。这是一件算得上精致的棕色羊毛外套。我从哥哥的眼神里看得出他的不舍。

他说：“这件衣服其实我里面只穿个背心还是套得上的。”

我很难想象在冬天穿背心，但是我还是想把棉袄还给哥哥，因为我知道失去东西会不开心。

但是他却朝我摆了摆手，说：“不必了，你穿着也很好看。”

那一刻我觉得哥哥真的好酷。

那时候，我还住在城市的最南边，这里交通不便，信息迟缓，甚至没有一家像模像样的书店。这里只有三所学校：很差的小学，更差的初中以及几乎倒闭的高中。从小爸爸就和我说，要我努力学习，初中就带我离开这里。

但我不是那么想离开，因为我没吃过在这里的苦，也没吃过在这里的亏。我个子很矮，知道的更少，我以为世界也就这个模样。

我读小学的时候，哥哥已经上了初中。

我有一次很失望的对他说：“我读初中的时候，你就在高中了。”

他却说：“我不一定会读高中。”

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说：“你家住在几楼来着?”

我一紧张说成了五楼，又马上改口说四楼。

他不耐烦的听着我回答，显然我没有太好的配合他的表演。他说：“你能想象住在二十楼是什么感觉吗？”

我说：“不能。”

他接着说：“你看天上的云了吗？我估计二十楼有那么高。你想，你在云朵那个地方每天吃饭睡觉看电视，是不是很神奇。”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它们离我好远，远到我我都不敢伸手去够一够。在那一刻，我的心里闪过了一丝激动，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

我说：“这就是你不想上高中的理由？”

哥哥好像看着一个傻子一样看着我，说：“我只是想去有这么高大楼的地方看一看。”

我不禁问：“为什么要去？”

他淡淡的说：“不知道。”

我家楼的后面有两排铁轨，每天会通过两辆火车，一辆载煤一辆载人。载煤的车停下时，总有贪婪的人爬上车厢铲几袋煤回家，载人的车却从来不停留。

我们说这些话时，正坐在铁轨旁的石凳上。

哥哥突然说：“你想过铁轨那边是什么吗？”

我摇头。随即又问：“哪一边？”

他抬起手臂，指着铁轨的尽头，说：“那一边。”

我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他一定看见了什么，他仿佛痴情的看着模糊的远处。

他淡淡的说：“我真的想去那边看看。”

他说这话，似不是说给我听的，却又必须找个人听才好。

此时天色渐晚，我在太阳慢慢下沉的光景里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我知道夜幕就要四合，一天将要结束。

而坐在我旁边的哥哥，仰着头，眼眸明亮，如同迎接着清晨的阳光。

那是青春之光。

有一个暑假，哥哥一直住在我家。

我们吃过晚饭去初中校园里玩，学校里多大的孩子都有。我们聚集在篮球场，有好几个篮球在天上飞，我根本抢不到球，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玩。

那段时间，我们那里流行一种玩具枪，可以打子弹，枪身很大，而且质地较平时玩的劣质玩具枪有了很大进步，所以卖的特别好。我一直央求家里给我买，他们觉得太危险一直没有同意。

在篮球场有很多大一点的孩子都在玩那个枪。玩枪都需要目标，突然有人用枪瞄我，也不发子弹，就瞄着我。我哥哥看见了，就制止他，起初他们扫兴的挪开枪口，后来不知道谁发了一发子弹打在哥哥身上，他们一起的人就开始疯狂的打我们。

然后我看见了那把小刀。

当哥哥掏出那把小刀时，我先是惊讶，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紧接着我听见了人群的笑声。

哥哥就看着他们一动不动，面目有些狰狞，他们笑够了才四散而去。

我呆呆的对哥哥说：“他们被你吓跑了。”

他无奈的笑，如那天一样把刀锋收起来，塞回口袋。

那天之后，哥哥有些闷闷不乐，我却早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只想着玩乐。 

有一天，哥哥的爸爸来找他，要他在载煤的火车停留时，上去铲一袋煤下来。哥哥家住的还是平房，还有在烧煤。之前他爸爸也总是想让他去偷煤，他总是拒绝。不过这次，他爽快的答应了。

而且这一次，他不知道怎么的，装了一袋又一袋，一直装到火车鸣起了长笛，远处的车头冒起了一阵阵白色烟雾。

他爸爸在下面喊：“你快下来！车要开了！”

哥哥却不听，他把铁铲扔下车，朝着楼上看着他的我招手告别。

他的爸爸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发现自己的儿子疯了。他赶紧想爬上火车，可是火车已经开动了，他没爬上去，还跌了个跟头。他爬起来，想追上去。

哥哥就跑起来了。

从这个车厢跳上另一个车厢，脚下是煤，有些难踩，可他还是跑起来了，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可他还是跑起来了。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向四周扩散出气流，这一切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不知不觉，车站上的人都抬头看他奔跑，所有周围楼里的住户，都从窗户探出脑袋看着他奔跑。

我突然放声大喊：“哥哥，快跑！快跑！”

我手里攥着哥哥送我的小刀，我知道他的计划。我以为这次就是我和哥哥的别离，他再也不能陪我玩，可是我佯装大人般的只想祝福他一路顺风，我不能理解却假装理解着他的想法。

可是，哥哥没有逃跑成功，他被车站的人扣下来了。

翌日，他的爸爸去下一个火车经过的站点把他接了回来，而且把他打得够呛。

最后哥哥还是离开了这个城市南边的闭塞小镇。

哥哥快读高中的时候，他的爸爸所在的工厂倒闭，本身就游手好闲的叔叔直接选择远走高飞，哥哥的母亲接近崩溃，精神状态一直不好。

这时候，他选择外出打工，再没有人阻止他。与其说他选择，不如说他别无选择。

他对我说：“一直想离开，终于走了，却有点不舍。”

我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无奈的笑着说：“谁知道呢。”

就这样，我看着载人的火车第一次在我家后面停了下来。

我说：“这车第一次停是为了你。”

哥哥笑着说：“你太傻了，这车经常停，你不知道而已。”

我说：“那你上次为什么不坐这个车逃走？”

他说：“因为我没钱买票。”

我把小刀给他，我说：“我收了你那么多衣服，这个我不要了，我不会用。”

他接过小刀，熟练的打开又收齐，塞进口袋。

他说：“再见。”

我也装作习惯告别一样，简短的回复他：“再见。”

       

再见哥哥，已经是去年年底。

我爸爸如他所说的一样带我和妈妈离开了那座城市，老人相继去世，所有的亲戚也渐渐走远，好不容易才又商量着聚在一起。

哥哥有些胖了，这似乎是所有久别重逢的印象，却太过明显。这些年，我听说他的事，在北京打工，做过汽车修理，做过服务生，现在自己做些小买卖，和他妈妈回到了老家。

而我的老家，也已经拔地而起二十多层甚至更高的大楼。

这些年，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当我再看云朵我也会开始浑身战栗，想象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也会在车站感慨万千，我也有了很多执念，不知何去何处。我想和他分享，也想听他的建议。

他看见我，笑着和我打招呼。

“多久不见了。”

多久了呢？如今我已经大学毕业。

他和先来的亲戚问好，笑着和我的爸爸说这些年的生活和经历，却又好像说的都是些不说也罢的话。亲戚越来越多，我找不到和他说话的机会。饭桌上，大家渐渐微醺，我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关于那次打架，关于那次逃跑。

他却好像没什么兴致，只是客气的说着：“记得，记得，那时候真是不懂事呢。”和我说完这句，又和别人说起现在的生意不好做，现在的钱不够花，餐桌上谈的人人辛苦，气氛却其乐融融。

突然，他伸手摸口袋。

他抽出一盒烟，抖出一支，轻轻点燃。烟雾升起，我好似幻听了火车的轰鸣声。

我打了个激灵，我真是太傻了——我还以为他会掏出那把小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