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海边的牙齿

海边的牙齿

海媛两年前去世了，她那个患老年痴呆的妈妈的尸体和她一同被发现。海媛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昌原和我想象中不一样，它并不像宣传的那样美丽，反而有些荒凉。我推开了门。这间民宿的陈设很新，是岛上唯一被剩下的房子了。有一阵腥味扑面而来，可能是对面海水的味道。我躺在床上休息。天太黑了，晚上的海风尤其凛冽，我准备第二天再出门。

海媛特别喜欢画画，可能生病了。她就是因为画画，离开了我们所有人，搬到了这座岛上，一直在画一种画。我在网络上看过几幅她的画，那些画都特别伤心。

金海媛呆在这个小房子里画画，偶然之下，她开始教她妈妈画画，这种教学并没有任何美学和技巧的介入，只是给了妈妈画布和颜料，金海媛的妈妈的创作也非常原始。金海媛慢慢发现妈妈的画和任何画家的画都不一样，未经训练是一回事，金海媛的妈妈有好几年的阿尔兹海默症病史，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她的记忆都不能连贯。

可能是因为坐车太久很累，我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走到卫生间去冲凉，被吓到了，马桶上面挂着一幅画，画了一颗牙齿，那牙齿巨大，画风抽象，像扁平的儿童画。

我站在海边发呆，任凭海浪将我的裤腿打湿只是为了感受海风的味道，那海风让我想到了海媛。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二下，那时候她正在父亲车祸死亡的难受中，状况一度很糟糕，最后就办了休学。后来再听到海媛的事，就是她离奇的死了。

金海媛沉迷在妈妈的这种无意识的绘画中了，她给了妈妈更多的颜料和画布，甚至停了自己的画画。金海媛的妈妈在这种漫长的画画中收获了平静，以前她一周有四次会失控，家里的镜子现在还是碎的，而且变得越来越碎。

我站着的这片海滩，海媛可能曾经也站过，而且一定比我站的久得多。我看到她眼前的这片海，她到底想画出哪种画？什么样的画能让她离开我们？这种画让她愿意死在这座岛上。

天黑下了，我离开了这片海滩，我去镇上。

金海媛的房子传出哭声，那哭声呜咽。邻居被吵醒，那小孩子一样的哭声是金海媛的妈妈发出来的，已经凌晨一点了，金海媛还一直要求妈妈画画。妈妈的画已经铺满了整个房子，这些画没有让金海媛满意。画完了才能睡觉，才有奖励，金海媛哄着妈妈。

晚饭吃的是镇上的豆芽豆腐汤，我在旅行街认识了给人画肖像的玉熙，她非要给我画像，免费的。本来我已经打算回去睡觉了，这次的旅行是失败的旅行，一直在睡觉，海媛离开了我，在这个她一直呆着的昌原市，她的痕迹全无。我坐在一个高脚椅上，手和脚都无处安放，玉熙在我面前给我画肖像，我靠她很近，发现她和海媛很像。

金海媛的妈妈扔了笔，她的牙齿好疼，她摸自己的牙齿，她的牙齿一定很疼，她咿咿呀呀的哭。金海媛在睡觉。妈妈拿了地上一根绑画布的绳子，妈妈把绳子绑在房子大门的内侧，内侧的门把手上面。金海媛的妈妈觉得不够长，又去找了一根一样的绳子，两条接在一起。金海媛的妈妈在给自己拔牙呢，就像我们童年所做的那样。妈妈拿起绳子，从右手的虎口处捋过，一直拉，一直拉，绳子到了卫生间这。金海媛的妈妈从卫生间又走出来，走到大门那，她几乎变成了小孩，她走到大门那，屏住呼吸，妈妈把绳子的另一头打了一个活扣系在她好疼的那颗牙齿上，套了一个圈，她把手攥紧，心里默念，三二一，然后她跑，从大门内侧的门把手那儿，一直跑到卫生间。金海媛的妈妈摸摸自己的牙齿，它还是在的，她脸上露出懊丧的表情，重新做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她又从大门跑到了卫生间。她最后就是死在卫生间的。

玉熙给我画肖像的时候，我给她简单讲了海媛和她妈妈的离奇的死。我问她会不会真有什么超越自然的力量存在，玉熙大笑，并没有什么事情是离奇的，你觉得一件事情离奇，因为你靠这件事太近。我给你画肖像这件事很离奇吗？

玉熙没有把肖像画完，她一起回了我那儿。玉熙拉开门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吃力，我下意识问她有没有闻到一阵腥味，她也说是因为对面的海风作用。我们一起去洗澡了。

金海媛睡醒了，她发现母亲倒在卫生间前，嘴里的血已经变干，成褐色，有一阵腥味。画架上那幅关于牙齿的画上面的红色没有变黑。

玉熙还睡在我身边，天快亮了，我起身去卫生间小便，坐在马桶上抽烟。

金海媛把画凑到眼前观看，她闻到一阵腥味。面对妈妈的死她很平静，她看到门把手上系着绳子，那一半还是白色的，顺下去有一半被染成褐色了，把金海媛引向卫生间。金海媛把另一头的线系在厕所门把手上。

然后玉熙也醒了，她走到卫生间来找我，她要走了和我道别。昨天谢谢你。她翘着下巴示意我看，她手摸着卫生间的门，一直脚直至地面，她一绕圈就走了，像在跳钢管舞，消失了。我站定，转身向后，我才想起来背后挂着一幅画。我有种好强的冲动，我想把它偷走。那种感觉就像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