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地方】第一个早晨
一个早晨,也许是第一个。
恰好浮现我的脸。亮度和温度刚刚好。那是颈部以上醒来的我,仰着脸,见三舅站在高处。
他用条锄砸钢钎。铛,铛,档。声音响亮而悠长。声音落到河对岸。落到龙肘山拖曳而下五十里直达河边被河水冲刷暴露的山根。
河流蜿蜒而过,我们都是其早起形式的一部分。
声音使之清晰,越来越清晰。(石头上、水上的声音,是一种清晰度。一个早晨。)
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变调。后一声收纳了前一声。越来越局促、沉闷。形容词是回忆时产生的,并非直接感觉。我在好多地方,用回忆蒙头大睡。
嘿,三舅一声大喊。一大方土朝我塌来。那是一九七四年十月的某一天,我三岁多。被晨光照耀,带着宿梦与床席压出花纹,尚未被风吹走的脏脸蛋。
我笑了。尘埃扑来,有点辣。我打起了喷嚏。
三舅。三舅。我笑得要发疯。
几乎是同一个早晨,同样的氛围。
我站上土堆,卷起裤管。(他已有不少动作了)。动作明确而直接,也有连续性。可人家不一定看得见连续性,只自说自话。有时我摆出了动作,(夸张地),孤零零地。(看来还需要语言,不过那时我还不太会说话)。别乱逗他,妈妈常常这样说。有一段时间,我的动作只由妈妈来解释,这是做妈妈的权力。妈妈。我卷好裤脚。妈妈倾斜水桶,控住水,让其亮晶晶地,慢慢淋湿我的脚杆。
她以成年人才能实现的细腻动作,(表现,解释,这里应该有大段物理现象加以说明),让我看亮晶晶的水的扇面,让我看见光线部分穿透、部分反射。看见有光的影子,依然是片羽剥落一般的光,落上了我的脚背。真冷。在此刺激下我惊醒了。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又醒了一次。
原来我会醒来很多次。
有一次醒来发现自己正在去往深圳的飞机上,已四十多岁了。心里装着童年记忆,脸上有些热。眼前景象是四十年后的飞机机舱里,我空荡荡。
有次醒来发现自己尚在床上,阳具前所未见地硬,变得狰狞。乔乔已不在床上。
还有一次醒来便看见乔乔,趴在沙发角流泪。为养一只哈士奇而出卖身体这样的理由难道不好吗?我是醒在另一个梦中了,因为乔乔从未得到过一只哈士奇。她皮篮是空的。(我想写乔乔的故事,长达三年还只是腹稿而已。没有成为文字的,常常到了梦里)。所以我还在梦中,与角色同居一室。我发着愣,等待着。
当真实,确切说是脸部碰到空气,于是你被认出是醒来的了。就像有张脸浮出水面。
而在梦中你是感觉不到脸的。我等。我长时间耽搁在等待中。
但愿。2022年2月16日北京下起大雪,原本由昂贵人造冰雪促成的冬奥会变成一个讽刺。我在这条信息影响下,第九次修改我的第一个记忆。我已将其当作一次叙述了。
再一次我,下着决心要讲完我所有。
记忆和想象,虚构并反复虚构,直到大脑认定此为事实难以再违背。
也许吧。我曾打算分辨,现在已不可能了。它们不分彼此,结构而成我的大脑。我仅仅注意到“醒”,是一次叙述时机。仅此而已。我想这就是叙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