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地方(麻风的我)
进麻风院
(思维速度远快过行为,这是人生难熬的原因。思维,那么快。一个人的行为要跟上其思维已经很难了,协调两人思维更难。两个人,目标最一致的行为应该的性行为吧。怎么了解同床者欲望的来源呢?她羞于启齿,默默渴望。你也说不出口,你认为如果令对方听从自己性幻想的摆布,会伤害其自尊。你们无法坦诚。)
1
那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空气特别亮。我以为起床起晚了,到院里看了看。太阳并未升起,四周也还安静着。亮,明亮,跟死了一样。想回房间时,见一只公鸡追着一只母鸡沿院墙跑,翅膀把墙土挂得纷纷扬扬。
母鸡跑到墙角处蹲下,让公鸡跳到背上。看不出有什么,可这样一来母鸡就受精了。
回到房里,特别安静,我觉惊讶的是,公鸡和母鸡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声音。它们翅膀刮下墙土也没发出声音。于是我又去门口看它们。
它们平静地沿院墙散步,墙上草扎的遮掩已抹上了黄色阳光。很黄,好像可以抹在指头上。
可能因为我没有记住当时的声音,所以声音不会出现在回忆中。现在我仍然身处那时的安静中,认定此就是回忆本身。我和世界没有关系。
我感觉有墙、有门窗、有光影的分割。我应坐在室内,看着门框。门框上燃着白色光焰,并弥漫着,反射着,给室内诸物显出一层虚假。一种光,又是一种空洞,一颗心。从门框看出去,有段院墙,墙外有株枣树的上端。当时是五月,枣子在油绿叶子中间,我希望,发白,变甜。四周太安静了。我的脸上象罩着一层蛛网。从眉框到面颊,很快地痒了。太安静了。
我坐门框前面时感觉自己很微弱,像一个幻觉。很快眼前升起一大块蓝颜色。非常肯定的蓝颜色。太阳初升时的摇晃和闪烁皆成为七点钟以前的事了。我不知道做什么好。
如果我妈没死,她会在这时候叫我临帖;如果我爹没死,他这时会蹲在院墙下照着太阳擦亮花剪。我对门口坐着,看见如果没有人死,就是这个样子的。
早饭时间已经错过了。脸上很痒。我到灶房里取水,用毛巾使劲擦脸,直到它痛起来。再坐在堂屋里,继续,脸上带着很有劲儿的新鲜感,继续看着门外。阳光、院墙和枣树,间或踱过来一只鸡。我感觉我可以用脸,而不是其他感官,看它们,听它们,嗅它们。我感觉自己一个人支楞着脸坐在那里,包裹着一片空洞,就象落尽花瓣的草梗。我预感着,等待着,就象我知道的那样,面孔表面的那层痒又来了。似乎只要我等着,它就会让我的脸痒起来,同时带来早晨的空气在我皮肤上闪烁。
那天的活儿是河边薅稗子。稻叶刮着脸的时候,是稻叶的痒。这种痒发着热,并不安静。但在休息时,没有风,它又微微痒了。这时我脸上可能有一种表情,我看不见,我只能尽量地避开其他人。
很多时候我是对着河水坐着的,河面有很多光闪烁在我脸上。很多抖动,很多歇斯底里。就是这个词,歇斯底里。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沉默。其他人聚成三群,或聚成两群,成群结队地在河滩上游荡。男的把水浇在女的身上,女的发出惊叫。其中有两个成都来的女知青,还是初来的新鲜劲儿,无论如何乡下有富有感官。她们裤脚挽得很高,露出很白的大腿。她俩搂住对方,往河深处走,将裤子挽得更高。大家都很开心。她们两腿抖索站在河中央,等男知青去扶她们回来。另外,还有一群岁数偏大妇女看着她们低声说话。面含轻蔑地打量所谓的城市文化。她们包了青色绣有小梅花的头帕,那种青色非常鲜艳。我用左面颊瞅着她们,觉得那青色不仅鲜艳,而且深刻精致。她们在我的面孔左侧好像隔着一层玻璃,仍然,她们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话。
四周都是那种,安安静静。很多时候,我感觉这种安静,认为我是隐藏在其中的。透明到没有呼吸。我愉快地四处游弋,左边的天空和右边的天空是一模一样的蓝,我弯腰,低头,五指手伸入稻叶中间,寻找浅紫色的稗子,没有发出沙沙声。
下午四点过时,他们好像听到什么命令,突然在稻田中跑动起来。他们跑动,是为了集中在一起,然后望着我悄声说话。我看着他们,发现他们的表情很害怕。
2
红色下午,确切说,是桔红色。大片火烧云把天空堵得满满的。黄葛树村村长白学良匆匆赶到乡政府门口。火烧云烧得隆隆地响,人的影子变成暗红色,里面飞出些蚊子,很快就在他光腿上叮了几个大疙瘩。他蹲下,粘了些口水抹在疙瘩上,想想觉得不妥,又掏了支烟出来嚼烂,把又苦又黄的汁水抹在上面。进到乡政府,见罗部长全副武装地站在乡政府院子中间,两手叉在腰上,白学良赶紧跑到他面前,报告说黄葛树村发现了麻风病人。罗部长说,这还了得,立刻就跑了起来。跑到办公室门口,罗部长大声说,快把吉普车派给我,咱们乡出了麻风。正好一个副乡长在,副乡长说,要吉普车去送麻风不妥吧,以后书记怎么坐!打电话叫康复院派车来接。罗部长说,要快,来不及,康复院的车不一定过得来。副乡长说,食堂拖拉机送吧。罗部长说,那以后谁还敢吃拖拉机买回来的菜?副乡长的脸色顿时便难看了,老罗,我没得罪你吧?罗部长咽了口气,不说话了。
他离开办公司,去到食堂。拖拉机手正在锅里捞面条,且不好意思地说,又饿了。罗部长说,快走,紧急事件。拖拉机在哪里?拖拉机手说,院墙外的公路上。刘部长说,那好,就停在那里等着。我们走,到黄葛树去。
他们到时,我正做晚饭,罗部长啥话都没说就把枪拔出来了。我赶紧蹲下,藏在灶后。他用驳壳枪敲着锅沿说,跟我走。
如果他宣布我是个强奸犯呢?我认为还是一样的。我偶尔想,我希望,我被宣判成为一个强奸犯。但是那天,我有点紧张地站起身来,等待着他们说出缘由。当他们宣布我是个麻风病人时,我松了一口气,并且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希望被宣布是一个强奸犯。这怎么说呢?我先想想。
我走出灶和墙壁之间的夹缝,罗部长和白学良赶紧从门口跑开。我出了门,见门外站着的拖拉机手,对着我不停后退,直到从檐坎掉到院坝里才站住。从他的这一系列动作我认出了他是我的小时候见过的一个表弟。接着,白学良带头让我跟着,罗部长拿枪在后看押我。拖拉机手明显不算重要角色,不声不响地掉在最后,隔得老远。
下午阳光飞得很快,稻叶往一边倾斜,沙沙响。白学良不时回头来看我,调整自己与我的距离,始终保持四米左右。罗部长不动声色地持枪对着我的背,我回头看他时,他就把手枪扬一下,并且说,不准动。
到了乡政府,没进院门。我们绕着院墙,走到路上,找到拖拉机。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我忘记带衣服。对白学良讲了这事,白学良迟疑着,罗部长则说少罗嗦。他让我从左边上车,坐在左边车厢,然后他和白学良从右边上车,坐在右边车厢。我们坐定后他用枪瞄着我宣布了两条,第一不准碰他们三个任何一个,第二不准逃跑,否则他就开枪。
拖拉机手拿出摇柄,等刘部长宣布完刚才说的两条,大概还想了想,觉得是对的,才走到车头前将摇柄插入一个孔洞使劲摇。他似乎憋着一口气,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但当摇柄插入车头的孔洞时,他黑黝黝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发亮的喜悦,于是我认出他来了。是老街子禾家的一个小表弟。认出他来我感觉高兴,又为他变成一个劲而老练表达赞许,于是我说了一声,好!他们冷不防我突然出声,一齐望着我,我只好又说了一遍,好。拖拉机手知道我认出他来了,就生气地把坐垫翻起来,把摇柄狠狠地扔在箱子里,再狠狠将座垫翻回来。我说,好技术。我这一而再,再而三地冲他说话,已是故意找茬了。他背对着我,很生气的样子。我更开心了,毕竟我是麻风病人。
于是那天下午,拖拉机沿河边路走。这条路修于民国年间,断断续续同连到鹿县城,据我所知,仅有一辆面包车、一辆吉普车、一辆拖拉机在这路上跑过,而目前真正能跑通全程的只有我们坐着这辆羊角式拖拉机。
火烧云越来越热烈,桔红、紫红和黑里憋着的红堵满在看得见的地方。河水特别响亮,但那不是声音,是一种颜色。我忘了自己的处境,且变得有些傻,两位干部也轻松了一些,相互说了话,不过我没能听清他们说什么。上山时,很颠簸,我们不得不用两手抓紧车厢边上的工字钢。那天的火烧云烧得太久了,以至于我觉得它和我以后漫长的一生都有关系。
拖拉机到了凉风坪,沿坡粱行驶时,火烧云才开始黯淡,逐渐化作东一抹,西一片的灰色残余。我想叹一气。一般来说,火烧云过后的一段时间里,眼前会特别的黯淡。就在这种黯淡的天色里,两位干部皆神情疲惫,沉默不语。我凝视他们时他们抬起头来,也将我看着。白学良问,马家娃儿,你怎么是个癞子呢?我说我不知道。
3
拖拉机正在经过的这道山粱叫小鱼背,坑坑洼洼的路将一座山绕了半圈,翻到另一个叫大鱼背的山梁。大鱼背是连接两峰之间的山梁,直端端地让我们看见坡尽头黑黢黢地架起来的水泥大门。高五米宽七米的大型水泥框,为什么修那么大?有时候我想这个想得头痛,太破坏风景了。我也曾在白天看到过它。在几十里远处的另外的山上看它,很大,很方,很硬,和四周的景物完全不同。拖拉机慢慢驶近,它后面衬托它的天空慢慢移开了。于是,它和周围一样黑,当拖拉机的灯光照着它的时候,显现出手腕粗的钢条。咱们到康复院了。
门外人喊,注意注意!门里人应到,看着呢。门里的人亮起了手电,踹了铁门两下,大铁门上便开出一道小铁门。
借着手电光,看清楚路边站着的两人穿着厚厚的隔离服。好像是帆布和橡胶做的,裤子和衣服连在一起,头也包了,脸上带着眼镜和口罩。他们走过来的时候,穿着长桶雨靴,蓬蓬地响。一看清他们这副模样,我们赶紧跳下车来。
手电慢慢照着我们。挨着照,罗部长、白学良、我、还有拖拉机手。罗部长一遇光就乱摆着手说,是我是我。拿手电的问,你哪个,是不是病人?罗部长说,我不是,我是押送他来的武装部长。手电筒照到我时,我点头说,我是病人,于是就有一桶水浇到我头上。
完全没有防备,我便激动起来,寻着泼水的那个人冲去。他们齐声吼起来,我站住了。水里散发着浓烈的来苏味。拿手电的紧紧照着我的脸,对我说,冷静,要消了毒才能进去。他们一共泼了我三桶消毒水。
进去后见院子很大,中间有一旗杆,两边平房窗口里,每个窗口里清清晰晰地亮着一盏美孚牌煤油灯。很美观呢。穿隔离服的人带着我们进门就左拐,走到左侧那排房子的山墙下面,打开一道小门让我们进去。这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间过厅,一面墙上有一方玻璃窗,里面煤油灯照着的一个园脸姑娘心不在焉地打量我们,很温暖的样子。前面隔离服的人从墙上推开一道门,我们走出这道门,发现站在一个两向房子的小院中间。一个穿隔离服打开一间房间的门锁,对另一个人说,等会儿到我那里喝一杯。另一个说,好。那个穿隔离服的人进屋去,点燃一盏马灯放在地上。门口的人对我们说,进去。我当然是要进去的,罗部长、白学良和拖拉机手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进去,但是那两个穿隔离服的人不动声色,他们也只好进屋了。
马灯照亮的地方不大,我去了暗处。罗、白和拖拉机手聚在马灯附近。穿隔离服的两个人站在门口说,今晚上你们就住在这里。话音刚落,门就关上了,在外面很响亮地扣锁。白、罗二大惊失色,不过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我的小表弟,长大后的拖拉机手,似乎不动声色地糊涂着。罗部长抓住门上的小窗,语气急切地问咋回事。康复院的人说这是制度,先隔离一晚上。罗部长说咱们绝不能和病人住在一个房间里。康复院的人说,一个拖拉机来的,同一屋有啥怕的。
房间靠墙支着三根条凳,我坐在离马灯最远一根上。他们三人离我更远,挤在一根条凳上。我觉得有趣,想起兜里有小半包经济烟,便拿出来,取了一支递给离我最近的拖拉机手。他摆摆手,我把烟再递远一些,意思是请罗部长抽。罗部长勃然大怒,你别张狂!
我给自己点燃烟抽上,白村长从自己兜里掏出烟来,抖抖索索地点燃。烟雾很快就飘起来,在鹅黄色的光照区飘得又快又乱。
我注视烟雾时,看到拖拉机手仰着脸,支着脖子。从那时起,我就用力回忆他的名字。他爹是个秃头,皱纹一直冲跌倒头顶上稀稀的几根头发下面。我连他爹的样子都想起来了,就是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但是他,肯定早知道我的名字了。不仅知道名字,知道我得了麻风,还知道我就是他鹿县城来的表哥。我肯定他是一个喜欢默默在心里想事的人,决不会当众说出他知道的东西。
他们一直不说话。白部长一支接一支地很快抽完了香烟,把烟盒揉成一团,掷在门上,纸团弹回在罗部长脚边。罗部长拾起纸团,掷到门上。但纸团回弹到了拖拉机手脚边。拖拉机手检起它,交给罗部长。罗部长一遍又一遍地掷着,后来觉得不好意思,拿着纸团问白村长掷不掷。白村长说,又不是手榴弹,有什么好掷的。罗部长便没再朝门掷,而是将其展开,折成一个三角板。
4
早晨,我并不清醒。没有阳光,也没有寂静。门开后有三个人站在门外,应该还是昨晚那三人,都穿着防菌服,其中一个腰上挂着枪。他们说,你们全部都要查。罗部长说,查就查,没病怎么说!对方说,没病你就磕头谢菩萨,这有啥好说的。一个穿隔离服的带头先走,我、拖拉机手、白村长和罗部长,另两位,主要是带枪的,在后面押着。鱼贯出院子,进大院,在左边一排房子第二间房。我先进去,罗部长他们三个蹲在檐下。房间里有一个穿隔离服的人站着,他们穿着这身笨重的隔离服不方便坐吧。她说话时我听出是个姑娘,我马上想到昨晚上看到的玻璃后面的那个姑娘。就是你吧。马灯照着才好看呢。她对我说,把袖子挽起来。
我挽起一支袖子。她手拿着针管,一手拿着碘酒棉签。手掌套在巨大连臂手套里,这么笨拙的穿戴还能把针管棉签这样细小的东西拿得稳稳的,我赞道,好。再看着针尖刺进我的手臂,打了个激灵。或者在刺进去之前就打了。我不知道。刺针处慢慢渗出一滴血来,她用棉球把它擦了。她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她说,可是我看见你打了个激灵。我说,激灵是激灵,但不痛。血液慢慢在针管里上升,红得很漂亮。她说,这可开不得玩笑。真的痛不痛?我还是说不痛。
针抽出来时,那里很快地冷了一下。她赶紧用棉球捂住它,轻轻揉着。她一定就是昨夜马灯照着的那个姑娘。她揉过了,对我说,到屏风后面去,装点小便出来。屏风后面有小瓶子。我到了屏风后面,拿到瓶子,却怎么也拉不出尿来。我走出屏风对他说我拉不出尿来。她说那你揣一个小瓶子在身上,有了再拿来给我。
我揣着小瓶子出来,蹲在白学良旁边,换罗部长进去。穿着隔离服又带枪的人站在三四米的对面守着我们。罗部长挽着袖子出来后,换白学良进去。白学良快进门时忽然回头对我说,我们没什么交情,但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嗯了一声。他说,不要说你是黄葛树村禾家的亲戚。我点头。白学良之后是拖拉机手。最后,我们站在屋檐下等安排,穿隔离服的人说:你们回房间等着我给你们送饭来。我们便又沿原路返回,挨近大门时,罗部长突然跑到门口,一脚踹开小铁门跳到门外。他说,老子把病人也送到了,你们的气也受了,现在老子要走了。白学良和拖拉机手呆了呆,也跟着跑出门去。穿隔离服的人拔出枪说,回来。罗部长也拔出枪,老子难道怕你不成!
门卫垂下抢,调头对我说,你不准动。他向院子尽头的两层楼房跑去,估计是去找书记。姑娘闻声从房间里出来,望了望他的背影,再转头望了我一眼。很快,她又要望别处了。我说,我等会儿一定把小便给你拿来。她点点头,回检验室了。
(未完。这是黑地方诸多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