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与蛇》|何星阑
序幕
它萦绕在我的头脑里好久了。是一段真实的记忆吗?过于模糊和凌乱,如同梦境一般。但若说是虚构的,那些感受和情绪又太有质感了,有些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不管怎样,我决定把它记述下来,供您茶余饭后消遣。
“我操!什么傻逼玩意!”他骂骂咧咧地走进来。
“干什么!”我连忙打断他,“公共场合啊,大哥!”
“阿琳!给你个活儿,去外边脱光了,胸前挂个牌,就写‘摸胸,20块一次’。”
“你又抽啥风呢!”
“窦朝被点了,那傻逼是个点子。”他掏出一根万宝路,自己点上抽起来,“你快卖身筹点钱,回头给我捞出来。”
点子是摇滚圈里的黑话,指一个人吸毒被抓起来,可以通过举报其他吸毒人员来减少拘留时间。
“行,”我白他一眼,“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这人好没劲哦!”他撅撅嘴。
“老老实实吃面吧!”
这人是我男朋友,是个乐队主唱。您别看他满脸胡子拉碴,其实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离开兰州拉面,我们俩走在南锣鼓巷。
“没有人哦!”他忽然一脸坏笑地说。
“嗯。”
“想体验下‘巷战’吗?”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了墙上。
“你抄袭了。”
“嗯?”
“看过《颐和园》吗?”我推开他。
“看过。”他转过身,我俩继续并排往前走,“但恋爱不都是这么俗套吗?”
也有道理,恋爱无非就看看电影、吃吃饭、上床,没人知道谁最先说的“我爱你”,我们就这样不断地抄袭前人,上演俗套的烂剧。其实您看,我们的全部生活不也都是这样?自己抄袭自己,每天重复前一天,就像一只蜈蚣,只有头尾稍显特别。
所谓文学大抵也如此,正如当代学者指出的那样,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都是其它文本的吸收和转化。
“你们下次演出的时候多给我张票吧。”我对他说,“我想拉尤欢一起看。”
“好啊,终于能见见你天天挂在嘴边的这个妹子了。”
“我有把她挂在嘴边吗?”
“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他笑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偶像呢!”
这种类似崇拜的伊始大约是第一次见到那琥珀色的双眸。她踩在滑板上,在院子里滑来滑去。
“哎?好像偏了?”
她是在沿着某个特定的方向滑行吗?
“腰斩了呢!”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地上是断成两截的蜈蚣的尸体。
不死掉的话就没法上天堂吗?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忽然就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从小就喜欢一些漂亮的东西,试图从美丽的表象中看到更多的东西。就比如,看别人放风筝,鲜艳的图案迎着风在蓝天上飞翔,逐渐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但可惜,不论飞到多高多远,风筝终有一天要回到地面,回到人们的手里。
1
“衣服除了遮挡人体的美之外别无用处。”说着他就脱起来。
那是2017年的冬天,大概一二月份的样子,特朗普刚成美国的总统,很多人还不知道拜登,更没听说过新冠。这会儿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尤其又是午夜,几乎滴水成冰。
“快穿上,会着凉的!”阿琳冲他喊。
阿琳,我最好的朋友,我俩迄小儿就认识。那时候,她扎着辫子,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自己玩着什么。我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虽然我也是女孩子,但我从小就非常好动,更爱玩男孩子玩的东西,喜欢在院子里滑滑板。
“很好看的滑板!”正好滑过她身旁的时候,她问我。我才注意到她,才看清她手里拿的是套七巧板。
这之后我俩就成了朋友。说来也奇怪,她是个很特别的姑娘,土生土长的北京丫头,却更像江南水乡的姑娘那般温柔娴静,更奇怪的是,偏偏好动的人最能吸引她,比如我,比如小杰。
小杰是叶子乐队的主唱,也是阿琳的男朋友。叶子乐队是北京很有名的一支摇滚乐队,北京的年轻人几乎都知道他们,有一众狂热的粉丝,甚至有名到连老一辈都知道他们,但不是啥好名声,老一辈人说他们是四九城里的毒瘤。至于原因嘛,就和某位极端狂热的女粉丝有关,听说,她追小杰被拒后自杀了。这是阿琳和小杰在一起之前发生的事了,阿琳也没问过他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至于您要是想问他俩是怎么在一起的,那我也不清楚,只能猜测地告诉您,阿琳是个绝色美人。
MAO Livehouse是北京最有名的Livehouse(Livehouse是指室内演出的场馆)。这里总是有摇滚乐的演出,出名的,不出名的,都有。叶子乐队经常在这里演出,算是这个livehouse里最有名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现场。本以为或许和在家听音乐没什么两样,但这次之后,我才明白,家用音响里那一成不变的音乐其实已经失掉了灵魂。更重要的是,我遇见了小胜。
“哎呀,说得有道理呢!”小杰也把衣服脱了下来。
“喂,你们喝多了吧!”阿琳涨红了双颊,“诶?尤欢,你干什么!你怎么也跟他们一起胡闹!”
“没办法,酒喝多了就会感到浑身发热。”
“你们这样会被抓起来的吧!”
“那你去跟来围观的人解释一下,就说我们喝多了,正撒酒疯呢。”
二
尤欢,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第一次被你那双像蛇一样的眼睛注视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命运将与你有关。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在神农架的山洞里,我再次见到了你。地上、洞穴壁上,全是斑斑血迹,而你的相貌就在这血污中浮现出来,嵌在岩石上。我摩挲着,试图把你想象成神灵,可神灵又怎会流着血来雕刻自己?或许,你是恶魔的化身?
那一夜,月光格外明亮。你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被无数条黑色的阴影缚住。那是魔鬼的手臂,它正在一点一点地钻进你的身体。想给我舔舔吗?一边微笑着对我说,一边把脚微微抬起,这是你,还是隐没在你体内的某种邪恶?也许,你本就是污秽的产物,一朵恶之花。
洞穴外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是粉红的海洋,而花海下总是藏着星星点点的无名野花。你会不会就是其中一朵?那你是蓝色,还是紫色?你正在洞口等着我吗?
我会活着离开,并再次见到你吗?还是,死亡,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重生,某天再与你相遇?我会记得你吗,又或者,忘记你......
芥川龙之介在遗稿中写道:“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你知道的,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们都有一个精神失常的母亲。不一样的是,他被送到舅舅芥川道章那收养,而我则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
你不要怪你母亲呀。父亲将一片利培酮递到我手里。
嗯,我知道。
他摸摸我的脑袋,叹了口气。
您和您的爱人最好也来检查一下。医生说。
可是,她已经失踪很久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是我第二次见到父亲的泪水。我这辈子只见他哭过三回。
客厅里挂着一幅抽象画。其实,之前这挂着一幅父亲亲手画的油画。画中是一个穿着二尺和服的年轻女子,坐在飘窗的台上,身体向左倾斜,靠着玻璃,低着头,好像在看着左前方的地面。她的背后露出海和天。虽然是油画,但却不完全是,而是多了几分日本浮世绘的寡淡。
那会刚改革开放不久,中日是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年轻的男人飘洋过海来到了异国他乡。当时的中国,大家每月的工资才几十块钱,即使是北京,与东京相比也是天差地别。男孩又怎能不被眼前的繁华所震惊?但还没兴奋几天,他就发现资本主义也不是什么乐土。孤独和疲倦折磨着他。
他整日借酒消愁,就像之前的我一样,也许这就是父子吧。
一个疑问和一条建议
亲爱的读者,您对小胜父母的恋爱故事是否有兴趣?
如果不感兴趣的话,在下面的阅读过程中可以跳过“四”、“六”和“八”。当然,如果很好奇的话,也可以提前阅读这部分内容。
3
可能比较年轻的缘故吧,几瓶啤酒下去就已经有些醉意。
“就这深度,我能在里边游泳!”我站起来指着湖说。
“行啊!”阿琳坏笑着把我踹了下去,“去吧!”
我扑腾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了上来。我刚要发火,忽然注意到她很严肃的神情。
“你和小胜上床了吧?”
我愣住了。
那晚在我的记忆里是最特别的。平常当我回忆某一件事儿的时候,我总好像站在我的某个侧面,就在不远处,看着自己,而那一晚,则似乎是从天花板的位置向下看。我看到穿着浴袍的自己坐在床沿,上身向后倾斜,双臂微曲地撑在身后,手紧抓着床单。月光洒在床上。窗外树枝的影子也一同进来,在我的身体和床单间来回摇晃。男孩赤裸着,跪在床边的阴影里,捧着我的脚踝。床上的我眯缝着仰起头,望向上方的自己的身后,就像在看被天花板遮住的星空。他温湿的舌头从脚趾头滑到脚趾缝,又游移至下一个脚趾……
“转身。”我拿起一条黑布带,用食指托起他的下巴。
“这是什么意思?主人。”又长又密的睫毛随着他眨眼而上下扫动,他无辜的眼神惹人爱怜。稍稍迟疑,他还是乖乖地转过身,背对着我。
“人生本应是一场狂欢,请把自己交给欲望。”我悄悄地在他左耳旁说,一边用布带罩住了他的双眼。
“转过身来吧。”他摸索着,一点一点地转过来。
“会感到恐惧吗?”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然后又用食指从肩膀头沿着锁骨横着轻轻划到喉咙的正下方,又顺着胸肌间的缝隙慢慢地划下。男人微张着嘴,发出粗重的喘息,全身都在颤抖,皮肤上渗出一层汗,淡淡的汗味让我更兴奋了。“什么都看不到会很恐惧吧!”
“没有,主人!”他的喘息声更重了,嘴唇哆嗦着,“我不可以骗你的,你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
真的吗?他的双眼被黑布蒙住,我反而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摸着他的脑袋,弯下腰吻在了他的唇上。他站起身,紧紧地抱住我,把我压倒在床上。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闭上眼。
巨大的力在我体内激荡,仿佛过于强烈的自由。
“啧啧……”阿琳摇摇头,“有些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有女朋友?还是什么?”我有些着急,但转瞬间又释然了。
“比这更严重!”她叹了口气,“唉,还是得告诉你呀!”
“嗯嗯。”
“他和你提起过他的家人吗?”
“嗯……”我想了想,“好像说过,好像他是他爸带大的,他妈在他小时候就失踪了。”
“他和你说过,类似什么他妈妈是个日本人这种吗?”
“好像是个日本舞女。”
“果然,他也是这么和你说的。”
“什么意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好像有比较严重的精神疾病。”
“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她看着我,“你肯定也已经注意到了,他每天都吃药。但你知道那是什么药吗?”
“嗯……不知道,”我说,“每次见他吃药时,他都是从一个白色的小纸包里把药倒出来。”
“有个人曾经见过他把药片从药瓶装进那个小纸袋里,那药片应该是利培酮,是治疗精神分裂的。”
“你的意思是他关于家人的很多东西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对,”她点点头,“他的小学同学和我说,他爸爸一直在国内,从没有出国工作过。至于他妈妈,他们小学流传的说法是,他妈妈刚刚生下他的时候就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在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上吊自杀了。”
“那他为什么会想象出一个日本女人来呢?”
“可能和他的经历有关。他大学的时候,和一个叫‘桥本由纪’的日本留学生谈恋爱。这段恋情虽然无疾而终,但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的确,虽然我刚和小胜认识不久,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个极其敏感脆弱的人,他曾经说自己和芥川龙之介一样,都是“神经脆弱到连门前有人咳嗽都会大吃一惊”的人。这样的人往往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这反而又加重这种敏感,最后成了恶性循环。这么想来就都说得通了,一个温婉的日本少女走进他的生活,他对少女的爱慕则填补了他自幼缺失的母爱,也就有了日本母亲的幻想。
那晚的那个瞬间,月光映上少年的左脸,而阴影又使右脸更加深邃,黑布后会是怎样多情的眉眼?
他给我讲过一些故事,华冠丽服的少女坐在牛车上,娇嫩的肌肤瞬间被火海淹没,和焚毁的金阁寺一样,佛光大盛,庄严美妙。
四
张大海要回国了。临走的时候,赤子叫住了张大海,小步跑到他身边,一脸羞涩地将一本书塞进他的手里。
“这是……”张大海看了看,“《伊豆的舞女》?”
张大海想起自己初识赤子的场景。
那是他第一次去茶屋,也是第一次见到艺伎。“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她一边弹着三味线,一边歌唱,就像茶一样,清雅而苦涩。看不清她的眼睛,张大海却感觉她眼里饱含着泪水。
在酒吧里,张大海和赤子并排坐在吧台。此时的赤子卸下了艺伎的浓厚的妆容,化了淡妆,也脱下了华丽得夸张的裾引和服,穿着吊带和针织短裙。看着眼前干练时尚的女子,这前后容貌的转变让张大海大为震惊,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尴尬地坐了好一会儿,张大海才忐忑地开口了:
“我很喜欢你在茶屋的演唱。那歌可有名字?”
赤子听到后转过头来,看着张大海眼里反射出的细碎灯光,她略微偏了偏头,笑着说:“啊,谢谢您!那首歌还没有名字,它是我自己创作的,歌词来源于中国的《诗经》,让您见笑了。”
“哦,赤子小姐竟然还是作曲家,真是太厉害了。”
赤子害羞地捂着嘴笑起来:“哪里哪里,只是浅薄地学习过几年音律罢了。”
张大海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就静静地坐着。
偶然,在赤子低头的时候,张大海看到她颈后有一大片白色脂粉,于是就小声地提醒道:“你卸妆时好像遗漏了脖子后边的白色脂粉。”
“是吗?麻烦您帮我擦掉吧。”赤子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片卸妆湿巾,递给了张大海,然后转过了头,后脖颈对着他
张大海接过卸妆湿巾,犹豫了一下,撕开包装,小心翼翼地用湿巾把脂粉擦去。
“我没想到你会接受我的邀请。”
“您送给我的俳句,我非常喜欢。虽然您是中国人,但意外地很会写俳句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张大海心里美滋滋的。
“不过,对于您创作的俳句,我有一些浅薄的建议。我读出您的俳句中蕴含的‘哀’,这种情味往往更多贯穿在和歌里,而俳句更讲究的是‘寂’。”
“没想到赤子小姐竟也是‘芭蕉门下’。”
赤子的表情忽然变得阴郁,张大海连忙说:“对不起,我是说错话了吗?”
“曾经我家是个富有而幸福的家庭,但后来父亲经商失败,欠下了巨额的负债,终日酗酒,酒醉后就会殴打我或母亲,母亲也因此而患上抑郁症。没过多久母亲上吊自杀了,我被父亲卖给了一个歌舞团。”
赤子擦了擦眼泪,问道:“大海君,可以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吗?”
“嗯……我的父母就比较普通吧,都是政府的公务员。不过,可能也就是太传统了吧,乏味、古板,让我感觉窒息,所以刚一开放,我就赶紧逃到日本来了。”
“啊,那您之后有没有和他们再联系呢?”
“唉,我也想和他们联系,毕竟已经离开三年了,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原来如此,我认为您不必担忧,他们一定会理解您的。”赤子把手搭在张大海的手背上。
“我愿意把自己送给您。”赤子低着头,看着张大海的胸口,脸上的一抹绯红很是可爱。
“可是……”他有点羞涩地摸摸鼻子,故意装作不解风情的样子。
“哎呀,怎么中国的男人也这样大男子主义呀!”她抬起头,微皱眉头。
张大海看着赤子娇嗔的模样,一把将她拥进怀中。
“请您把我也带走吧,除了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5
还是那个湖畔,又是我和阿琳一起喝酒。但这一次,她满面愁容。
“确定要分手?”
“嗯。”阿琳说,“他都和别的女人上床,而且还被我撞见了,难道还能不分吗?”
“可我感觉你还是很喜欢他吧。”
“他就是个混蛋!说什么不能结婚,结婚人就死了一半,生了孩子人就和死了没分别了。你说他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让他认清现实,他竟然给我玩出轨这一套。"
“嗯。”
“对了,最近怎么没看见你和小胜?”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最近总给我发一些莫名其妙的微信。全是些腻腻歪歪、好像活得不耐烦了似的的话。后来,就音信全无了。”
再次在MAO Livehouse看演出,这次小胜不在台上,也没有在我身边。这是我第一次独自来到这里。
忽然,我好像在人海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我挤过去、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嗯?美女,有什么事吗?”男人回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他把头转了回去。
如果您见过小胜又见到了这个男人,一定会十分惊奇,两人竟长得如此相像。不仅身高、体型、体态,连瘦削的面庞和清秀的五官都是那样的相似。
我犹豫了一会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怎么了?”
“你长得很像我的男朋友。”
翻云覆雨过后,我有些恍惚。刚刚与我做爱的虽然是那个男人,但在我感觉来却似乎只是又和小胜做了一次。
“这有只蜈蚣哎!”我指着浴室墙上的一只蜈蚣对小胜说。
然后,我就将那蜈蚣捏了下来,坐在浴室的地上,把蜈蚣放在私处。
六
“爸,妈,这是我的女朋友。”
张大海回国了,带着赤子一起回到了他家。
张大海的父母早就在信件里听说儿子要带她的日本女朋友回来了,所以这一连几天的晚上张大海的母亲李丽都没有睡好觉。
“唉,我说老张啊,你咋就能睡得着呢!”李丽推推已经开始打呼噜的张卫军。
“嗯?”
“咱儿子大海可要带一个日本女人回来了呀!这传出去,哎呀呀,不得了。”
“没事,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上边说了,日本和中国是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
“可关键是,她还是个艺伎呀!虽然儿子在信里说是良家女子,可我就不信日本的戏子就能干净呢!而且,就算她真的干净,别人也不信呀!回头咱们这老脸都被丢光了。”
“没事,等他回来,你给他做做思想工作。反正,他娶谁还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来了张大海的家,赤子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到,张大海的父母并不喜欢她,尤其他母亲,一直拉着脸。
晚饭后,张大海好像一直在和他父母争论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关于自己的事,赤子一个人在卧室里坐着,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不可理喻!”
张大海推开卧室的门。
“赤子,一路挺累了吧,早点休息!”张大海用日语对赤子说道。
“因为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没有,我父母很喜欢你。”张大海摸摸鼻子,赶紧岔开话题,“在这住着还习惯吗?这里毕竟比不了东京。”
赤子跑过来,扑在张大海身上:“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怎样,我都开心。”
赤子喜欢晚上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因为张大海这会总是在和他的父母吵架。
这一天,她走得时间比以往要长些,感到有些疲惫,就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休息。对面坐着两个中年女人,李大娘和张大娘,她们是张大海家的邻居,和他家好像关系还不错,赤子见过她们和张大海的母亲李丽聊天。
“哎,你说那个日本女人听不听得懂中文呀。”李大娘探过头,在张大娘耳边悄悄说,还瞄了赤子一眼。
“她听不懂的。”张大娘说,“不然你想,就李姐那直脾气,她还能好端端地坐在咱对面吗?早就吵起来了!”
“唉,其实李姐已经可以了,要是我早就抄笤帚把这不要脸的女人赶走了。”
“李姐也挺命苦的,怎么就生这么个儿子呢。小时候,我就看出来那孩子有问题了。不好好读书,非要学什么油画。当时,我和她说,哪能由着孩子瞎学呢,那不得毁了吗?”
“我也记得这事呢。那孩子后来竟然还逃学。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把李姐都急出病了。”
“现在倒好了,还带个日本女人,好像还是什么‘艺伎’?”
“什么一妓二妓,反正就是个妓啦。李姐就是好面子,说什么不上床只卖艺,不管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哪有妓女不陪人睡觉的。当然,咱们当着李姐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其实要我说啊,不光贱,还坏得很呐。你想,她一个日本人,干嘛大老远跑来中国,还不是看张大海他爸是个吃公粮的。听说呀,他家马上就要从胡同搬到楼房里啦。其实这么想来,日本也没多好呀,也不知道为什么近几年忽然都在说日本怎么怎么有钱,真要有钱怎么还会跑来咱们中国抢男人。”
赤子站起身,往张大海家走去,她一路上都在想:那两个女人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总往自己这边瞄呢?
7
“你是?”拉着门把手,半开着门,我问门外的女人。
其实我大概能猜出这女人是谁。与这男人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经常能看到他回一个女孩的微信,每次还都躲躲闪闪地。有一次,我就质问他,这个人是谁。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某个追求他的女人,他虽然不喜欢她,但却和她有过一次鱼水之欢。
和我猜的差不多。本来以为会是件麻烦事,却没想到她一脸平静。好特别的女孩子!
“请进。”
之后,我们三个人竟然一起生活了一个月。
比起那个男人,这个女人更能勾起我的兴趣。
有一次,她告诉我:“每个人都有权利喜欢一个人。就像他喜欢你,而我喜欢他一样。喜欢一个人是件私人的事,与别人无关。”
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我多希望阿琳能听到这番话!
“反正就是一根棍和一个洞!”她一身酒气地对我说。阿琳曾经一直推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从来都是清新的淡妆搭配上雅致的衣着,此时的她则气质大变,浓妆艳抹,反而失去了曾经的美感。“不就是想肏吗,让他们来吧!”
可是你真的这样想吗?还是依旧放不下他,就这样作践自己。
几年前,在一个寺庙里偶然碰上和尚讲经。前面讲的东西都比较无聊,令人昏昏欲睡,但后来他讲道:“你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我顿时清醒。
八
“大海君,我找到真正的樱花了。”
张大海不记得来的路,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他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个地方,到处盛开着锦簇的樱花,身旁还有清澈见底的池塘。这么美的地方,自己怎么就一直没发现呢?
赤子很早就说想看樱花了。张大海就带她去了玉渊潭公园。可是,赤子却说这不是真正的樱花。张大海又带着她一连找了几个地方,但她都说不是。三番五次后,张大海对赤子的无理取闹也就失去耐心,不再理会她了。
赤子的性情大变大概发生于婚礼前后,大概就是她看着白无垢在烈火中燃烧的时候吧。纯白的和服快速被黑焦吞噬。
“妈,你这是干什么?”张大海朝母亲吼道。
“结婚就得穿婚服!那什么破玩意,白不次咧的,是家里死人了吗!”
张大海看着赤子蹲在火盆旁哭得痛不欲生的样子,想起这是回国前赤子特意到和服店订制的白无垢,那次几乎花光她所有的积蓄。
“你知道吗?这家虽然店面不大,很不起眼,其实是最好的。”
“嗯,确实好看。”
“我已经等不及要嫁给你了。到时候,你穿着中国的婚服,我穿着白无垢。我们会收获大家的祝福,对吗?”
那会儿,两个人都没想到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他带赤子回来的两年后,他们举办了婚礼。在那之前,他几乎每天都在和父母争吵,他们始终无法接受赤子。
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折——赤子怀孕了。张大海跪在父母面前,声泪俱下。他余光瞥见赤子就躲在卧室的门边,偷偷看着自己。张大海给她一个眼色,让她去好好休息。他想起小时候那天晚上。父亲醉醺醺地回到家。听到碰撞声和叫声,他跑到门后,从门缝偷偷向外看去。父亲把母亲压在身下,正粗暴地拉扯母亲的裤子。母亲看见张大海,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去睡觉。
张大海想起最近正在看的小说《钟鼓楼》:
“他拿回去看了。他惊讶地发现,溥佳的所谓《清宫回忆》,写的是1919年以后的事,也就是说,那许多丑恶的封建景象,在民国以后居然长时间“依然故我”;而溥杰关于醇亲王府的回忆,更告诉他直到很晚,那王府内部依旧保持着森严的等级制度;至于几位老太监的回忆,更令他目瞪口呆,其中一位的父亲为了让儿子能进宫而使家庭状况有所改变,竟亲手为儿子血淋淋地“净身”,然后将儿子卖给了专为宫里提供太监的内务府官员。这事实本身已令人发指,发生的时代呢?已是民国以后!”
还在东京时,他曾和赤子聊起谷崎润一郎的《刺青》和川端康成的《雪国》。
“日本女性的命运都是如此悲凉的吗?”
“是啊,东京如此,京都如此,大阪如此,哪里都是一样的。”
“从来都是如此吗?”
“从《源氏物语》到《青梅竹马》,再到《铁杉之梦》,从来都是如此。”
张大海又记起鲁迅那句:“从来如此,便对么?”
赤子身穿一件鼠灰色的细条纹和服,一边跳着舞,一边俏皮地向张大海吐舌头。张大海看见赤子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泪水从赤子眼中滑落。他也哭了。
一阵风吹过,水面上波光粼粼,樱花瓣飞落,在湖的上方飞舞,波纹下的倒影格外凄美,最终飞花与池水中的倒影轻轻地碰在一起,泛起圈圈涟漪。
赤子的身影渐渐虚幻,最后消失不见......
张大海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父母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巨大的悲恸扭曲了他对于时间和空间感知,甚至让他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是一场梦。忽然,他发现自己的手里攥着一张纸。他赶紧打开,上边写了一小段日文,是赤子的笔迹。
“大海君,在我离开以后,请你务必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胜。不必感到内疚,也不必感到难过。人生本没有意义可言,自然也就无所谓对错。我选择了爱你。我不后悔。”
杂感
MeToo运动中,我看到了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一个女孩讲了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颇有魔幻色彩的经历。我大概给您讲下这个故事吧。
我们就管这个姑娘叫小A吧。走在街上,她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穿黑风衣的男子向她招手。小A有些近视,又不爱戴眼镜,因此看不清男人的脸。估计是同事或者朋友吧,她一边在心里猜测着,一边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她茫然了,这个男人她绝对不认识。但他紧紧地盯着小A,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男人的表情似乎在说,我认识你。小A想告诉他,他认错了人,可是她张张嘴却无法出声。
这是她自幼以来的怪病,一旦在男人的注视下,她便无法组织语言。这种怪病据说很早就出现在人间了,最早的记载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奥德修斯的妻子裴奈罗佩。
可以请你喝杯酒吗,男人问小A。她摇摇头,然后转身走开。可古怪的是,走过了两个路口后,她又在前面不远处看到了那个穿着黑风衣的男子。可以请你喝酒吗,又是一模一样的问题,就连表情都一模一样,眼神中充满饥渴。小A有些慌了,没有理他,并且加快了脚步。几个路口后,又是他,黑色的风衣,饥渴的眼神!小A彻底害怕了,拔腿朝家跑去……
到家以后,小A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大哭了一场。是我看起来太好招惹吗?为什么?小A在心里问自己。
但很快,她就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她第二天完全换了一身打扮,完全是另一种风格,试图用干练的妆容来告诉那个男人,我不好惹。可他依旧出现了,依旧紧紧地跟着她。这几天,她每天都尝试不同的妆容,不同的姿态,她甚至就快忍不住要去打他,但理智制止了她。毕竟以一个弱女子的力量,很难在男人那里占到上风。有一次,不远处正好有两个保安,她跑去向他们求助,她在手机上打字,写下她遇到的困境。保安看了看,却无动于衷地把手机还给了她。男人凑到她耳边,你为什么要找他们呢?他们不会帮助你的,他们是我的朋友。小A用手机报了警,然后一把揪住他,虽然说不出话,但依旧歇斯底里地朝他喊叫。不一会儿,警察来了。警察带他们去公安局了解情况后,也没有帮助小A,因为小A无法提供证据,而周围的人则说他们只看到小A抓着那个男人并且不停地喊叫。
而彻底让小A改变的是另一次。那天,她看到那个男人时,发现他正在纠缠另外一个女人。看着男人那饥渴的眼神和女人恐惧的神情,小A觉得那男人仿佛就是一只肉食动物,而她们只是他的猎物。男人看见了小A,但却只是微微一笑。那天,那个男人没有再纠缠她。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男子有时缠着她,有时又会去缠着别的女人。
小A彻底被逼疯了,她再也无法忍受。那天晚上她把一把陶瓷的水果刀放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一夜未眠。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出了门。这次,她一路上再也没有见到那个黑衣服的男人。她感到奇怪,在附近的街道来回徘徊。忽然,她感到头皮发麻,好像有人在哪里盯着自己。她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这天人很少,也都是些普通的行人。那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头皮几乎要炸裂开。她猛地站住,向上抬起头。那男人趴在她身旁的路灯上,四肢环抱着横杆,就像一只毛毛虫呆在树干上。他正探着头朝她这边看!就这样,两人对视着。男人似乎嗅到了她公文包里的陶瓷刀,脸上浮现了恐惧的神色。他右手抓住横杆,身体围着横杆打个圈,借着惯性把自己甩了出去。小A从公文包里掏出刀子,追了过去。没多久,小A在一个死胡同里追到了那个穿黑风衣的男子。他倒在了血泊中,身上插着一把陶瓷刀。
小A终于睡了个好觉,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早晨,她开心地走出家门。然而,在一个路口,她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可以请你喝杯酒吗。她愣了一下。但这次她不再害怕了,她的头发里探出了几条蛇。她知道,任何与她对视的男人都会被变为石头,而且她也不怕被男人砍下头颅。
小A是谁?我不知道。即使我们把这个名字(或者说是代号可能更为合适)拿掉,或者把A换成B或者C,显然并不影响故事的意思。我们习惯于把故事中的人物想象为自己身边的某个人甚至是自己,或者干脆把阅读的过程当作窥探作者个人生活或心理活动的过程。当我们被MeToo的标签吸引了目光,认为这故事不过是关于女权时,这个故事就封闭而固定了。
九
我坐在了地上。忽然,我发现自己的双臂上全是伤口,鲜血不断从中冒出来。正是我的注视使我注意到了伤口传来的疼痛,我这样想着,连忙关掉了手电。山洞里一片漆黑。我向洞口的方向看去,那里也已经没有半点光亮了。一天即将结束。
我试着站起来,用右手撑地。这个动作对于我现在的状态来说显然是错误的,右臂传来了钻心的疼痛。我还是站起来了,直直地站着,左顾右盼,犹豫不决。我似乎看进了黑暗里,仿佛希冀这黑暗能将我解放。
你还好吗?那女孩问我。我已经记不清那女孩的名字了,只记得认识她的那个晚上,她走在我的前面,路上没有灯光,依稀看出她穿着连身裤裙。身后一辆车开过来,车灯照亮了她修长而白皙的腿。不同于一般的洁白,干净的同时,又是那么的灵动和鲜艳。那天晚上我们就上床了。
我很好。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可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但恐怕再这么喝下去你的身体会出事。她把我身前的酒移开。
其实女性的困境很能代表人类在这个世界的状态。父亲说。
小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某种行为艺术吗?由纪走过来对我说。
她是那天唯一一个和我说话的同学。她眼神有些闪烁。全身赤裸的我,在一名异性的注视下,也的确感到有些别扭。
我回答她,在人群中,我感到羞耻,你们每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剥下我的衣服,所以我就干脆不穿了。
你快走,是她来了。我推推那女孩。
是谁?她问。
恶魔。
你没看到他衣服上的‘M’吗?尤欢走到了我们面前,He's MINE!
她赤裸地坐在椅子上,拿着针线,在我的衣服上绣着什么。我下床,凑过去看,发现是个金色的大写字母“M”。你在我衬衫上绣个‘M’是什么意思?
Masochism,她嫣然一笑,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my puppy。
你。尤欢看着我,用手指着那女孩,给我打她!
我犹豫了一下,把那女孩踹翻在地,然后用脚踩她的肚子。
对女孩一定要温柔。父亲曾告诉我,因为女孩子总是柔弱而无助的。
喂,行了!别出人命了!尤欢对我说,快走吧!
父亲骑坐在窗户上,一条腿在里边,一条腿在外边。他侧过头说,小胜,你已经长大了,我要去见你妈妈了。
说罢,父亲向外倒去,瞬间就没了影。
风从洞穴的深处吹过来。那里有什么?我本想就此离开,身体却在步入洞穴深处。我以为里边会很宽阔,事实上路越来越狭窄,渐渐窄到只能让一个人通过。我继续前行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到前边有若隐若现的光。
洞穴的深处有出口?
10
“你回来了?”
他没有说话,神情恍惚地站在我的对面。
“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神农架。”
“去那做什么?”
“找答案。”
“找到了吗?”
“嗯。”他点点头。
随便聊几句之后,我们分开了。
不久之后,我听说他自杀了。他不是说他找到答案了吗?难道这就是他说的答案?
我独自一人去了湖边。我没有叫上阿琳,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联系了。
一个人坐在湖边,我打开一听啤酒,喝了起来。
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您看见我的孩子了吗?”
我回头朝那个声音看去。好像是阿琳!但此时的她衣衫褴褛、神情憔悴。我赶忙过去。竟然真的是她!此时她正站在一个女人身旁。那女人厌恶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快步走开。阿琳伸出手想要拉女人的胳膊。那女人一把甩开她的手。
“阿琳!”我叫住她。
“看好这疯子!别让她到处乱跑!”那女人瞪我一眼。
没有理会那女人,我跑上前,握住阿琳的双手:“你怎么了?阿琳!”
她急切地看着我,嘴里依旧不停地念叨着:“请问您看见我的孩子了吗?我找不到她了。请问您看见了吗?”
“阿琳你不认识我了吗?什么孩子呀?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她独自回家。我应该送她回去,不应该去找那个男人,都怪我……”
我忽然明白了小胜为什么跳楼自杀。这就是答案。从世俗意义上讲,他输了;但从追求自由的角度来讲,他胜利了。IL EST LIBRE!
IL EST LIBRE!IL EST LIBRE!IL EST LIBRE!IL EST LIBRE!
仿桃花源记
并无实体的城,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
——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荒原》
前边会有美好的桃花源吗?小胜嘟哝着,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出了洞穴,似火的骄阳瞬间吞噬了他,眼前的景象却与他想象中的桃花源大相径庭。满目杂草,残破的木屋摇摇欲坠。没有牲畜。远处是连绵的荒山,没有一点绿色,光秃秃的,只有破碎的岩石。
他见过这种破碎的山石,那时他曾随探险队攀登珠峰。在喜马拉雅的群山中,珠穆朗玛峰是最显眼的,白雪皑皑中偶尔裸露出部分岩石。在雾气和飘雪中,他们前行着。又刮起了狂风,他的眼睛再次流泪,泪水仿佛鲜血一样滚烫。在到达上绒布寺之前,他们就已经被狂风袭击过,但好在当时离绒布寺没有多远,几乎可以望见那矮小的砖房。它远没有西藏其他庙宇那样雄伟,白色的砖石与空中的飞雪却是那样的和谐。那里只有一位僧人,桑结喇嘛已经独自驻守了二十余年。现在前面再没有可以歇脚的屋子了,他们只能顶着狂风往前走。
附近杂草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这让他的思绪从喜马拉雅回到眼前。顺着声音,他看到一条蛇正在蜿蜒前行。它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哭了。记忆中巍峨的珠穆朗玛峰和那个蛇眸女孩的容貌浮现,与眼前杂草中爬行的蛇重叠在一起。他感到这三者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仿佛基督教中的三位一体,是一个上帝而不是三个。
一个木屋忽然打开了门,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他的穿着很是古老,完全是古代中国人的打扮。小胜走过去。离那人还有几步远时,他愣住了,这是个脸色蜡黄的男人,虽然能看出脸上的笑容,但那表情太过僵硬,让人毛骨悚然。您好,请问这是哪里?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往回走。小胜跟在他后面,进了木屋。这木屋里的摆设很简单:正中间有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摆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碗。右边有一扇窗户,没有玻璃,也没有窗户纸,只有几根窗棂。左边是一张木床。好像哪里不对,小胜想着。
这时,那男人慢慢转过身。他看清了那男人的面孔!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纸人。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是被画上去的,蜡黄的脸色是纸老化后的泛黄。小胜吓坏了,转身就要跑,却发现身后的门不见了,变成一面木墙。他立刻停下脚步,只差一步就要撞在墙上。他看到墙上爬着许多蜈蚣。
他又想起了尤欢,她总喜欢裸睡,即使是在有蜈蚣或蛇出没的地方也不例外。他又哭了。
忽然,闻到一股烧纸的味道,他赶紧转过身,发现那纸人自己燃烧了起来。火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隐约听见燃烧的声音中有一个人声,好像在说着什么,但全是在重复一段古怪难懂的音节。
他瘫坐在地上。
那次攀登珠峰,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到了绒布寺。他们被雪人吃了,他们被雪人吃了……他瘫坐在地上,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周围全是蜈蚣和蛇。
他忽然感觉自己听懂了那重复的音节所代表的含义:人间啊人间,为何诞下我们,而要我们延续你的罪恶与恐惧呢?
后来,小胜回到了北京。他没有对别人提起过他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但这段神奇的故事却不胫而走,与此同时还有一首题为《地下室冥想》的诗歌广为流传:
难以承受
这寂静
在剥我的皮
闭眼按揉太阳穴
恍惚
又嗅到
未来逸出的风
很多相似的场景流淌
汇成低语的河
月影在波纹中消溶
如果有扇窗
也许就能听见人声和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