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和我有关#绿皮火车上缓慢的梦
缓缓驶向北京的绿皮火车上,我以DV夜视功能摄录了同车厢另外五人的睡姿。
先是对面上铺仰睡,将逼仄空间塞得严丝合缝的大胖子,太令人不安了。如果没人帮忙,他如何睡得进去?帮他的是谁?
我狐疑重重,移动镜头选中一个四十岁上下,红毛衣、白裙子的女人。她是对面中铺,离胖子最近。依其穿着,我认为她并不了解目的地北京的天气。我也认为,她来自那种过分强调家教,以抵御社会不良风气的家庭。或许那些不胜枚举的义愤、鄙视、刻薄、嘲讽、牢骚、诅咒,用以抨击社会不良现象的情绪化用语,主要都出自她的创作。(她应是一个不爱出远门的乡村中学教师。但这样想是错的。我知道,我只是忍不住这样想。通常我以为摄像机只是机器,最终由我拿主意,这是天大的错误。)
她被摄入机器时,脸上一副不好惹的表情。脸色是做给川菜厨子看的,此时她正坐在厨子的铺上。那厨子,油亮亮的,对她嬉皮笑脸,语气恳切,反复求她一块儿玩扑克牌。她一言不发,突然起身往自己铺上爬。而川菜厨子紧追不舍,当女人攀至床梯第三格时,他有半张脸竟莽撞追入她裙下了。我吃了一惊。厨子受到的惊吓更甚,忙拉开裙裾,将油脸又搓又揉。女人并无觉察。她上了铺,跪爬,前移,卧平,大动作撩起裙子蒙住脸。腿突然暴露到根部。可怕的亮紫色内裤,爆炸性地现出乱七八糟的形状和颜色。她捂脸是为捂住怒火,而我竟感同身受,不觉意外,也不觉荒诞。火车当时还在南方,天气也热,卧铺车型中各色人等混合而成的浓郁气味将现实以及其中的我们,陌生化了。对此,摄像机保持沉默。
川菜厨子像是受了重大打击,坐入铺内,勾着头,轻声哼一支小曲。库,库马儿,库。一个奇异的小调从他微弱翕动的两唇间飘出。忧伤的,轻柔的。库,库马尔,库。清晰而温柔。很难相信如此滑稽的角色呼出的竟是哈姆莱特品质的男中音。(像一个实实在在的幽灵,男中音)。厢内顿时安静下来,让我重新觉察火车已驶入夜里。然而当厨子注意到我手上的摄像机时,便猛地凑过来,牡丹花儿盛开一般地嘻皮笑脸了。斗一把!他冲镜头喊。不像在发邀请,像在喊口号。斗一把!他兴致勃勃转向那对男女学生。斗一把!斗一把!他反复喊。反复的原因,是他说话带旋律,有惯性,无法见好就收。滚!男学生怒而起身,挡在厨子和女同学之间。厨子表情一暗,顿觉孤独,唱起一支四川山歌。“跛(bai)跛(bai)儿要参加红军,红军不要跛(bai)跛(bai)儿”。这是一首四川诙谐小调,他也唱得怪里怪气的。(当我三心二意瞅着游弋的取景屏,川菜厨子那起伏多致的成都腔调,加上扑克牌被折得啪啪响的节拍,简直是一种说唱配乐呢。手持扑克牌的川菜厨子也能幻化为有魔力的存在,镜头的客观专注力的确是价值放大器啊。)
开学返校的这对男女学生,我想,即便昏暗环境下的红外夜视成像,其青春期光洁面颊和结实苗条的身体,同样魅力十足。放好行李没多久,男生便说,二十六个小时,咱们咋么过啊!女生笑微微望他,他便凑近耳语,她惊笑而暴击了他一掌。看上去青春男女将因无聊长夜发展出新剧情,我不得不重点拍摄他们。假如,他们从四川乐山某镇中学考入北京同一大学,女生入学半年便交上一北京户口的男友。这事显然让男生难以释怀。北京户口价值七十二万!他语气强烈地说。买房至少省四十六万!读书至少省八万!北京占尽全国教育资源,北京户口考入北京本地大学的机会比外省户口多四十一倍!不交租房费!不交登记费!不交暂住费!额外的卫生费!垃圾费!城市管理费!城市增容费!借读费!总之北京户口黑市价已被炒至七十二万!只听男生对自己如数家珍讲出首都对外地人的歧视性政策,女生笑而不语。十指芊芊,熟练地将一个橘子剥为四瓣。再之后,如是我闻,有一对男女学生,每坐上火车,便有奔放之念。既无家人监视,也逃离了校规拘束。可以想象他们,大学四年,最快乐最自由的,便是一同坐火车的时候。自由意味着要发生性关系,仅此而已。人啊,人。
(第N次理解这段摄像):某山村中学女教师,露着下身仰卧的姿势,因长时间保持静止,色情和荒诞感已不再被人注意。但此时她和胖子,摄像机里,不可避免构成一种同构关系。那胖子是仰卧,女人也是仰卧;那胖子一开始便静止的,现在女人也静止了。我心存忧虑地注视着厨子,(他快乐性格连遭打击后,已很久没有声息了)。我觉得,镜头的力量无处不在。相对于我们,女教师和胖子是被定格的。就要轮到厨子了,也将在同一系列中仰卧和静止了。不过他像是不甘于接受命运定格,还勾着头,佝偻在床沿。另两位,男生已拥住了女生。他肩颈和后背显示其尽了全力,像是承受着难以置信的压力。那么他的两臂便只是撑在女生两侧。大概一只手紧握着床架,另一手撑在壁上。略显古怪的是这段视频相当长。相当长的时间后,男生使劲将肩背扩张数倍以求完全护住女生,欲将女生变成他独占的秘密,但女生却总爱露出调皮小脸给到镜头。可能,她觉察自己的美好肉体和生动情欲才是车厢之宝,自己才是氛围之王。我们顿时被她的戏剧性和慷慨施予所吸引。(我们?我特意摄入对面三位,他们已经不可避免地安于仰卧,并或真或假地保持着安静。)是的,那时间,我们坚决拥护女生称王。像七个小矮人山呼白雪公主万岁。她则欣然领受,调用大量肢体语言,表演性地展示其有待提高的调情技术。将快感分发给车厢的每一个人。谢女王,我们山呼万岁。而男生,理解力和兼容性远不如她,活泼度更是缺乏。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期属性,总觉世上唯有自己的性活动可定义为激情和浪漫,其他人皆属猥琐,皆是贼。有了这样的想法,即便不敢公然扫女王的兴,却暗使小动作假公济私,与我的镜头隔空较劲,某些时候还暗示性地谴责女王不够忠贞。心事如此复杂,动作这么扭捏,真难为他了。因而在与女方的配合上,便显笨拙、三心二意,频出差池了。因此,女王焦躁而生气了。她毅然举起被子,将男生裹入其中。哗!她决定直接刺激阴部。是的,我觉得我能理解人类,经常性地孤注一掷。至此全程总计四小时三十五分。
(我们太不安了,决定杀死同车厢的胖子)。我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也不知道这一句话有没有被说出来,比如,像是一种声音。
开始是一个小点,慢慢变大,显出丰富细节和浩大声势,通常说的是一列火车。如此感觉时我知道我是睡着了。我应头枕铁轨一侧,感受轻微脑震荡的快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不知什么时候,其实便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我发现火车处在漂浮状态。迫近额头几厘米之处,有一列同样型号的绿皮慢车,以不易觉察的速度漂移。我再次拿起摄像机,摄下对面车窗灰白灯光里躺着睡的人和坐着睡的人;穿着短裤扶着车壁摇摇晃晃上厕所的人;贴在窗玻璃上仅呈深黑剪影的人。剪影人也许正深情凝视平原上的星星,并为此严肃。我是越来越惊讶于平原地区完全有别于云贵高原的体验了,即使我并未直接拍摄平原。我更清醒了。清醒的进度看上去没有止境,直至疯狂。我的确醒了:车窗里的灯光和人影完全模糊,变成一道灰色光芒,呼的一声跑没了。延后传来,哐当,哐当,还是火车的记忆。声音在阴暗低压但依然显得深邃的北方平原上回响。那阴郁。
持续对我发生影响的,一直是对面诡异的胖子。他从未动过,也不曾发出声息。感觉越来越恐怖。他好像被装入棺材的死尸做着他的噩梦,而噩梦中的人物就是我们。胖子,形成阴郁氛围;胖子,吸收着我们。胖子陷我于噩梦,毫无醒来的可能。上帝,我必须摆脱与死胖子的对称关系。
于是我慢慢起身,蹭向床梯。在中铺位置停顿片刻:那女生已睡回了她的中铺。关于火车自由性欲的广泛联想,尚未被构思为完整故事便已宣告结束。不过再次想起她和他的渴望,依然唤起了我的性欲。所有的故事都是她和他的故事,我喃喃自语。我认为——正值我的脸端对她两只光脚丫,张嘴咬上一口的欲念,令我如被一道闪光击坠而跌落在地。我坠落在地,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下铺的男生,发现他带着饱受屈辱的睡相。我若有所得,出了卧铺厢,坐在通道边车壁挂着的小坐板上。
坐板下设有强劲弹簧,若起身,即会猛烈弹起合上车壁,发出巨响。我用力压坐着,打量沿通道延伸的地灯。偶尔列车员如看护天使一般轻身漂移其上,十分性感。微弱灯光辐照范围很小,并不给眼睛更多信息。但它们试图形成一串,就像为滑行下降的飞行物指示跑道。根据卧铺厢内人沉睡中的神秘情况,对应地灯会发出相应的闪烁。可能,我已启动虚构,强要感知符合我的意志。物质成为我意识的一部分。成为信息和媒介混合为肉体的强烈事件。我绝不罢手,绝不屈服。就这样我彻底醒了。甚至可以说,我激动了。变成了颇有影响力的核心存在。像一个孤独地或因孤独感自以为刚刚诞生的小神,正小心翼翼用一只手压紧小坐板。慢慢起身,再慢慢将其,使其,无声地合拢到车壁上。
我想去车厢衔接处抽烟。我是多么喜欢在那摇荡而发巨响的车厢衔接处抽烟啊。
有意思,这是结束了吗?
#总编先生
总编先生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穿着风衣,竖着衣领。
初次见面,尽管我尽量表现礼貌,但很明显,总编先生风衣领上,佩着一枚指甲形状的紫色图章,总让我分神。总编先生只好暂停交谈,解释这是法国某艺术团体的纪念品。嗯,他意犹未尽,却不便多说,低下头,凝视应聘表上的内容,面带若有所思表情将其念出:姓名,夏小,性别,男,年龄,二十五。我灵机一动,轻轻应道,是的。总编先生微微一笑。此后,总编先生每念完一项,都要暂停片刻等着听我回答那声是的。是的,我总这样应道,好像在为总编先生伴奏。是的,好像总编先生声音之后及时而乖巧的余响。是的,我总能对上他的停顿。应聘表有二十三项,他念一项,我应一声是的。总编先生和我如此这般地交流着,非常和谐。我们舍不得结束。或者说我们因偶然领悟音韵和节奏,捕获了和谐感,趣味感,并享受之。陌生人也能安全而亲切地相处,我发现。表格念完了,总编先生恋恋不舍将其推开,决定谈点别的。
了解他人的诀窍有三种,侧面打听,面对面交谈,跟踪调查。总编先生了采用第二种,看出他的意图,我立刻准备好了。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若长期没女朋友怎么解决性问题?喜欢想像什么样的性对象?想象获得来的满足可以弥补现实的匮乏么?认可性偶像只能由自己来创造这一说法?对了,他请我别误解,他并非要对我进行精神分析,他并不满意弗洛伊德将一切意识归为性压抑和性冲动相互作用的结果。在高级精神生活层面,他更接近存在主义。至此,总编先生以更正式腔调说,肯定的,我是个存在主义者。他身上的穿着,即来自加缪一张照片上的装扮。如此这般介绍自己之后,他仔细审视着我,几乎要让我陷入反思。暂停状态大约十秒后,总编先生问我,想没想起加缪?哦,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主编便示意我先等一等。他取下眼镜,解释说加缪不戴眼镜,戴眼镜的是萨特。
眼镜取下后,就像通常的近视眼一样,总编先生的目光有点奇怪。跟随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卷手纸。卷纸上斑斑点点,有一些可能是咖啡打倒在上面然后干了的褐色痕迹。他问我想起来了么?我忙说想起了。主编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他痛快地在我应聘表打了一个粗大红勾,并麻烦我带着经他认可的应聘表去财务部报到。对了,出门往左。
出了门,我才意识到自己并未回答总编先生的问题。本该是他要了解新进职员,结果却是将他自己的有关知识塞了一大堆给我。一个人,是某类知识的集合,(法国、存在主义,左派,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诸如此类等于总编先生)。可以这样领悟么?也许他在为之而努力。总之,其实我的回答全无必要。他在知识中挣扎,形成标识,形成系统。某种能量在其间熠熠生辉,犹如油汗的脸在其中闪烁。我回答什么呢?原来如此。我如释重负,快步奔向财务部,几乎一头撞上会计。
会计,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士。怎么说呢?我凝视她片刻,恍然大悟:所有会计都长着一张刀削一般的瘦脸,那样的瘦脸我早该一眼认出是会计。会计只瞟了一瞟,即看出我应聘表上缺一张照片。一张标准免冠照片,请务必尽快送来。她一边说一边拉开最底层抽屉,那里空空如也。她用一种相当洒脱的手势将我的应聘表扔入其中。我明白她的意思,这层专放待处理文件。我对她的专业细致表示了敬佩,对她的提醒表示了感谢。随机我退出财务室,返回编采部,大约五米。在这五米,我迅速调整了自己。虽说距离很短,也可视作散步。多数心理上的不适都可通过散步得到解决。是的,叼着烟走几步就好了。我叼起烟,算出这段距离可供我走五步。
《辣看》杂志的会计,从门口歪出头,好奇注视我的背影。她表情一贯严肃,以至于她出于好奇的目光看起来活像一种警惕。
总编先生安排给我的工位既靠近他办公室门,也挨一道窗。我知道你需要窗口,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茫然点头。相邻的是杂志社首个签约画家,美术总监,相当年轻。面目精致,身材姣好。可能是艺术家气质的一部分:她目无表情地望着我。我从她身后移入座位,拉出抽屉,将前人剩下的名片、笔套等等零碎,一股脑地倒入废纸篓,再将架子上文件夹一本本翻开,抽掉里面的旧文件,重新放回去。好整以暇做这些事时,我用眼角不易觉察的视线,留意到庾丽萍和其他人皆暗中观察着我。我自然该面带微笑,一丝不苟,举止从容。
在我之前用这台电脑的人,用了一张蒙娜丽莎的画像做电脑屏幕背景。蒙娜丽莎,据说长着与作者同款脑门。这脑门也是她谜一样的微笑的一部分。我盯着微笑看了好一阵,感受通常人们所说的迷惑。慢慢地,有意地,延长着那种迷惑。到几乎进入恍惚时,我果断将其撤掉,换成纯黑色背景。这一来,算是秘密解决了一个问题。之后,我假装伸一个懒腰。是的,一个很长的懒腰。很长的懒腰放慢时光,有利于我辨认他们。既然四周突然涌现那么多新面孔。
他们皆心中有数,一切习以为常的样子。很快我也会变成那样吧。不应有遗憾。对环境的探索更深入时,我发现黑色电脑屏幕显得过于突兀了,便将其换成了微软公司的标准蓝色。这是一个蓝色时代,对吧?这是一句试图达成交流的疑问句,无声地对近处女画家说。我注意到咱们真的很近,以同事之名,越过了心理安全距离。我注意到她也注意到此,因为她对我动了动肩头,发出一个微笑。那么近,她的意识范围和我的意识范围有部分交集。并不虚幻,触觉上都有反应。随后我的上班时间,很多时候都用来琢磨我与她似有似无的触觉了。曼妙体型上的微妙肢体语言,我琢磨得几乎上瘾。比如此时,她正专心阅读一份日本旅游广告,用油笔勾勾画画。胳膊下,衬衣里乳房的存在极有质感。那便是激发诗人和画家灵感的珍宝,垂在她的腋下,我默默赞叹。而她的意识,无一疏漏地回应着我对她发出的任何探询。没说出来的话,便没必要扭捏,因此交流简洁而明确。是的,她这样说。或者,她问,我说,是的。若有复杂意思,她便吃惊地调头看我,然后我们可能会忍不住发出些声音。
(工作是强硬的,办公室设计是人际关系结构图。供信息汇总、分配、侧漏,在僻静处意外出现结论。浩瀚的信息运作。我很快便领悟其原理。)最后:我们同时觉察下班的声音——那是一种外人无法感知,仅内部人员才能捕捉的日常白噪音的变调。我们相视一笑,与其他人一道释放轻松表情,淅淅簌簌漫出办公室。对,在大楼门口堂皇往下延伸的台阶上,咱们有一个静态。驻足而立,我或你,到此俯瞰点,都会有短暂驻足——有时微妙到仅仅是意念。俯瞰新同事们一个接一个钻进汽车或继续走动,有些被记住,有些没记住。没记住的还有明天。
不安地呆在别人家的隐私里
我尚不能熟练打开表叔家的门锁,钥匙反复抽插了好几次。我表叔肖长山系了一个浅蓝色防水围腰来开门,说正在炖排骨。我一边换鞋,一边简要汇报应聘情况。肖长山听我说完,将一只手搭我肩头说,这下就好了。
肩头带着被他抓过的短暂记忆,我随他进厨房,看他用一木勺,小心翼翼以及,彬彬有礼地,粘走沸汤上的泡沫。孤僻,深入,自由,我表叔肖长山在厨房很有帝王气派,他正要展现这气派。清掉汤上的泡沫后,他将分盛于三个小碟的姜块、花椒和桂皮潇洒入锅。每样香料入锅前,都将被他细细看,深深嗅。嗅时他抬起额头,皱起两道抬头纹,目光射出很远,几乎能感觉其越过百叶窗的飒飒风声。他直看到自己之前市场买菜时,和小贩东拉西扯,讨价还价。百万富翁拥有绝对优势的前提下,有意在小贩面前装穷的乐趣,此时表现在他意味深长的笑容里。最后,算个特写吧:他吹着口哨,将一小篮干蘑菇入锅。
一般来说,炖品不适合放过多香料,不过我们今天来一个创新,他一边说,一边前头引路,带我转回客厅。我们同时落座于电视机前沙发上。他拿起遥控板,打开电视。并不在乎什么节目,只反复调整音量。到他觉得十分妥当时,声音微乎其微,因而画面显得过于突兀。我们的面孔则随之明暗,和电视节目一样精彩。在闪烁中,他用不易觉察的,征求意见的表情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于是,他放开遥控器。我们便脸带电视的闪光若有所思地坐着了,好像两盏玩味着明暗波动的指示灯。
稍后,如梦初醒,肖长山猛然说,你妈妈将你托付给我,总是要看到你走上正轨才放心。我说谢谢表叔。有时,他还特别强调,记住,你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我说,谢谢表叔。那么,接着,我们继续颇带感情地并肩而坐。看电视,因同时体会到画面中某个特别之处而看看对方,相视一笑。特别之处总是有的,尽管什么都没留在记忆里。如此这般过了二十来分钟,外面传来快速而响亮的脚步声。表婶和表妹回来了。
我起身恭候,对先进来的人喊了一声表婶。表婶很亲热地唉了一声,扶住鞋柜脱靴。看起来相当复杂。首先,她须扶住鞋柜以保持平衡,后翘小腿,以便用手够到长靴,拉开拉链。但拉链被塞住了,她用力扭头看那只鞋。是一条线,肖长山提醒她。怎么回事?难道裙子脱线了?这可是新买的,她抱怨道,更用力地去够那条线,因此失去平衡,不得不单腿跳了一跳。抓到啦!她抓到线,拉了出来,并抓起裙子一角对照看。裙子没脱线,她松了口气,将线放上鞋柜。脱了鞋,她以拇指和留着长指甲的无名指,捻起那根线,将它举得高高地。参加那些企业的聚会,就是这样的!她高声说,快步奔向厨房,将线扔入垃圾箱。
表婶之后是阿忍。她老被堵屋外,很不耐烦了。大步进屋,三两下蹬掉皮鞋,一屁股坐在我身边。随沙发起伏,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听说老爹帮你找了工作了?我愣了愣,意识到阿忍从肖长山处遗传到了将手搭在我肩头上说话的习惯。
我便向阿忍母女介绍入职情况,和向肖长山说的差不多。不过这一次,我有啥没有说到的,肖长山便在一旁补充。他真切入微地揣摩我的话,总能精巧无比地补充得更完整更有深意。比如,我说自己在杂志社做编采人员,肖长山便补充说我的工作是采访文化界和时尚界的名人,因为《辣看》杂志是一个先锋时尚文化杂志嘛。比如,我说杂志社的总编先生看来是个很有名的人,可能是个研究法国文学的教授,肖长山便补充道,法兰西是个有尊严的民族,应该研究。法兰西为什么是个有尊严的民族?因为戴高乐说,法兰西如果不能伟大,便不是法兰西。我表叔肖长山沉思半晌,突然说。到晚七点,很准时。肖长山严格依钟表安排一家人生活。大家上桌,边吃饭边继续讨论我的工作。不过最终还是结束了。是这样结束的:我表叔肖长山一家意见相当统一地表示,这下就好了。
可能,我不安地呆在别人家的隐私里。
有些人家吃完饭会出门散步消食,或各寻各的夜生活,肖长山家则更愿享受一家人亲密到拥挤的乐趣。非常感谢他们将我当家人。不过。此刻,加上我,一共四人,以电视机为中心尽量围拢。这让我若有所悟,北京城是多么聪明地用电视机统治着人。表婶和表妹先后洗澡,换上睡衣,重新焕发了精神来看电视。我还不能这样做。我洗澡是为睡觉,不应该为看电视而洗澡。但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想,洗澡后还聚一起看电视,略显肉感的家庭氛围,我加入并不合适。对我观察入微的肖长山,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改变了习惯,陪着我,等围聚电视机的仪式结束后再去洗澡。他一直陪着我,有时我觉得我的影子上也有肖长山的眼神。那一刻我便产生了难以忍受的念头,觉得他总有拿我的手放在他手里握着的企图。另一种情况是,阿忍打湿了一些头发,用一块毛巾擦来擦去。或者,把头发挽起来,又放下去。这一番动作之后,她睡衣领口扣子被扯开。每当我掉头看她,难以避免会看到她乳房的一小部分。表婶坐斜对面小沙发,看到我的情况,心神不定地沉默着。
可能,我不安地呆在别人家的隐私里。
是的,我们僵持着。直到,有一刻,见多识广的表婶豁然开朗,我亦随之松弛。她回到平常,与平常一样说说这一天出门在外的见闻,就像一只打探回来的工蚁心中有数地调侃那个家庭之外的滑稽世界,并不忘给小辈传授少许人生经验。
#气味
如是我闻,我一手托腮,托出小辈谦逊聆听的脸。天啊那时的我,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九点过,二老先回房休息,不太情愿地将我和阿忍单独留客厅里。有时,阿忍会故意灭灯,朝我眨眼。听,他们在偷听。有意思吧,我们反过来偷听他们。保持着静默,阿忍盯着电视,而我目不转睛凝视电视机柜旁边的一盆文竹。这种植物纤细,优雅。从未见过开花,此时朦朦胧胧的,影子比本体还更清晰一些。在电视机画面闪烁变化的氛围里,很难判断它是绿色还是黑色。应该是绿色。我一次又一次地希望看出它的绿色。在记忆中,它是那种缺乏水润的绿色。不止一次,阿忍会在这时问我闻到她身上的什么味儿没有。
什么味儿?有时在她家客厅,有时在果奶厂,有时在电影院。凡在那安静封闭几近恍惚之时,只有我俩的时候。其实我和阿忍,从未做过让表婶担心的那些事,因为那时她总忙于追问我有没有闻到她身上的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我不知道。应该说,是个人总是有味儿的。阿忍洗澡后的沐浴液味儿,走神时有种薄荷凉,发热后带甜味儿,微汗时似乎有种发酵的酒味儿。我已分辨得很细致了,但我的回答都不如她意。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呢,我不知道。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不厌其烦地一问再问。我非常迷惑。她似在强调一种特别的,我早该知道且唯有我才知道的味儿,但她说不出这种味儿的名字,这让她痛苦。那是什么味儿?揣摩着她的描述,我产生了难以置信的惊悚感。那是什么!
有时是娇宠女儿的装模作样,有时是真伤心。而我迷惑的是,她这般对我,以完全超乎常情的亲近态度对我,因何而起?为什么?这是前提性问题。这个问题不得解答,我便不知如何与她相处。直到有一天,是的,有一天总会有的。她忍不住了,讲了一件我完全不记得的往事。若我怀疑那是孤独女孩儿对爱情的耽美幻想,也不一定有误。
据我表妹阿忍说,她十岁时,曾随他爸去鹿县城看我妈。我妈和我,陪他们玩了三天。然后呢,她讲起了他爸和我妈的故事,应该是从他爸口中听到的。他爸和我妈,表哥表妹,年轻时一同下放云南边疆橡胶园当知青,后来她爸靠关系返家,再又往北京发展,而我妈却一生滞留于受苦之地。她十岁那年随他爸去鹿县城,他爸想说服我妈来北京,因他贷款办厂,有能力帮助亲人,我妈却拒绝了他,说此生归宿已定,不想再动荡了。说到这里,善良的阿忍抹起了眼泪,我只好模仿表叔的动作找了张纸巾递她。她乖乖擦了眼泪,说回正题。说在鹿县城那三天,我最喜欢追着她闻她身上的味儿。是的,在鹿县城。她对我的感情就源自鹿县城。有如沈从文笔下那些依靠丛林河滩躲避世事的小地方。一条雨后的小巷,石板街一半被阳光照耀,亮晶晶的,另一半掩在阴影中。你还记得么?记得么?为避免她嚎啕大哭,我只好说记得,当然记得。
一周前,我才一登门,她便闻到那种味儿。那种说不上名字,找不出类比物的味儿。她先以为是我带进门的,后来才发现是从自己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这可真神奇。我来了,她便发出一种味儿。而鹿城三天的经历,顿时浮现细节,鲜明而繁多,超过此生其它记忆之总和。从心理学角度解释,她并未夸张。一瞬间能储存的细节确有无穷多,只是大多因无法表述而压制着。若情之所至,无穷细节被尽情唤醒,层出不穷,足以吞噬整个人生。我就有过这样的体会,当我循记忆捋中某一特定时刻,那一时刻极有可能爆炸开来。光辐射,冲击波,烟尘弥漫,足以打乱我的正常生活。是的,阿忍,我完全理解你的感情,尽管我浑身不自在。
但那到底一种什么味儿呢?她搂住我的头,强拉我凑近她。我下巴搁上她胳膊,鼻子冲着她的腋部。难道我们会认为最强烈的气味来自腋下吗?这有些尴尬,而结果永远令我们迷茫。
为什么你闻不到呢?为什么我爸我妈也闻不到呢?她好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