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蚊少年

飞蚊少年

（壹）

    我已经忘了自己有飞蚊症的事情，直到一天，我遇见一个漂亮的姑娘。我偷偷看她被她发现，她看向我，我躲闪着把目光移向天空，天空蔚蓝，却飘过一丝丝阴影。  

（贰）

    后来我认识了那个姑娘，我是个腼腆的人，自然是她主动搭讪。当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我站在书店门口，而她正拿着书店的纸袋走出来，另一只手遮挡着阳光。  
    她对我说：“你看着好眼熟诶？”  

我马上说：“我们是隔壁班的吧。”
“诶？”她好奇的睁大眼睛，好像在重新审视我一样。
我说：“你叫……什么然？记不清。”
她说：“维然。”
我笑着说：“我叫张磊。”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夸张的说，“想起来了！你作文写得好。”
我受宠若惊的傻笑起来。
“果然呢。”她看着我狡黠的笑着，“她们都说你和女生说话会脸红。"
"啊……”我有一丝尴尬。
她随意的摆摆手，说：“别在意，我倒不觉得是什么缺点。”
我无奈的笑了笑。
“怪可爱的。”她嬉皮笑脸的说。
她问我为什么站在书店门口。

    我说：“我正准备进去。”  
    她说：“那我和你进去吧，我要瞧瞧你都看什么书。”  

我和她进了书店，书店很小，但是冷气开的很足，我一下子变得惬意起来。

    我挑了一本爆漫王和一本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两本都是漫画书。  
    维然瞥了瞥我拿的书，说：“我也看过的。”  
    我说：“喜欢吗？”  
    她说：“还可以吧，不过我以为你会买余秋雨什么的。”  
    我笑着说：“我可是从来没看过。”  
    我们在书店门口分别。  
    之后的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再遇见她。  

（叁）

    夏天过去了，别的季节显得黯然失色，我一度感觉到了人生的无聊。我曾经想，我喜欢的夏天并不是四季中的夏天，而是万千事物中的夏天。一旦这种喜欢成为执念，我便无法再仔细思考我为何喜欢夏天，这世界很多事多是如此莫名其妙。  
    回到学校，我和维然经常照面，偶尔会一起聊一聊天。维然是个不会落下功课的可爱女孩，而我经常把课上读过的小说借给她读，相对的她会嘲笑我又没有认真应对课程。不过，维然的可爱之处在于，她的轻轻指责永远藏于玩笑和只言片语。  
    在冬天的时候，我收到了维然的圣诞卡，她问我可不可以一起过圣诞节。           我满口答应。  
    圣诞节那天，我把准备的礼物送给她，是《寻羊冒险记》。  
    她送给我一个封面满是青豆的绿色本子。  
    她说：“希望你能写点什么好东西出来。”  
    我说：“送你的这本书并不好读。”  
    她说：“不好读你送我做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她无奈的笑起来。  
    我看着环形广场前高高耸立的城市之钟，秒针刚好走到数字十二。当时是下午一点钟整，天气还好，几天前的雪没有融化完，没有风。  
    我们带着彼此的礼物找吃午饭的地方。  
    维然这天穿着白色的短小棉袄，上面有一些有趣的印花图案。下身穿深蓝   色的短裙，应该和棉袄是一个牌子，风格相似，配黑色的打底裤，显得身材分外高挑。  
    最后我们选了一家西餐厅。  
    我们相对而坐，她点了牛排和薯格，我点了意大利面和鱿鱼圈，我们又和点了一份沙拉和一壶咖啡。  
    她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诶，想不想听。”  
    我说：“没有人会拒绝吧。”  
    她说：“也不是，梦有时候会让人困扰的。”  
    我说：“你快说吧。”  
    她说：“我梦见了一个女孩，在我旁边，我们站在一个小山坡上，下面的风景一望无际，不过也算不上好的风景，很荒凉，倒也是让我惊讶。”  
    我说：“应该很壮观。”  
    她说：“而我心里知道一件事，我旁边的女孩是个恶魔。”  
    维然接着说：“不过我和这个恶魔是一起的，她是我的伙伴，甚至她是代替我战斗的，保护我的。”  
    我点头。  
    她说：“但是这个恶魔并不知道自己是恶魔，她只以为自己是一名圣洁的战士，一身荣誉。然而作为恶魔的她，其实饱受折磨，被父母抛弃，被同伴背叛，被男人玩弄，反正就是种种。  
    我听得入迷。  
    她说：“我有办法让她想起原来的事，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恶魔，我只要告诉她作为恶魔时，她真正的名字，她就会觉醒。”  
    维然接着说：“作为恶魔的她，战力当然更加的强，不过她的内心也会再次饱受折磨。我心疼她，于是不想唤醒她。”  
    她喝了口咖啡，接着说：“可是我们遇见了强劲的敌人，命悬一线。”  
    “原来是个选择题嘛。”我说，“要加糖吗？”  
    “梦到这里就没了。”维然摆摆手，“不，我喜欢喝苦一点的。”  
    我说：“那敌人呢？”  
    她说：“见都没见到影子。”  
    我吃了几大口意大利面，又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干净。  
    她说：“还好吃吗？”  
    我说：“稍稍有一点咸。经常来？”  
    她说：“嗯。”  
    “其实，”我说，“我也做过这种色彩的梦。”  
    “这种色彩？”  
    “嗯，冒险故事。”  
    她惊喜的看着我，说：“快讲。”  
    我说：“有一次我和一个魔术师陷入了绝境，我们的伙伴被敌人抓了起来，我们必须去解救他，因为那是特别重要的伙伴。可是，敌人很厉害，去的话凶多吉少。”  
    她说：“蛮有趣。”  
    我接着说：“我准备和他一起去营救，虽然我不如他厉害，却也想尽一份力。他沉思良久才说可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就去救人了，然后我们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战斗，赢得了胜利，救出了伙伴。 ”  
    维然说：“毫无新意嘛。”  
    我得意的说：“之后我在梦里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回到了最开始的房间，而我的同伴，那个魔法师不见了。”  
    “诶？”维然说。  
    我说：“然后我才意识到，在开始时，魔法师拍我肩膀的时候我就睡着了，他给了我一个和他一起救出伙伴的梦境，然后自己去救伙伴了。”  
    “那后来他们回来了吗？”  
    我说：“不知道，梦醒了。”  
    维然说：“梦果然都是在关键处结束。”  
    维然又说：“你做过梦之后，会想为什么做这个梦吗？”  
    我说：“会。”  
    她说：“比如？”  
    “比如我刚才讲的梦。”我说，“我做这个梦的那天，在书店遇见了一个小孩，二三年级的样子，他在挑选课外书读。他的妈妈在旁边给他意见，哪本有趣哪本好读，小孩在一旁认真的听着。”  
    维然也认真的听着。  
    我接着说：“我看见这对母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原来我已经不那么需要父母的建议了，同时我也渐渐会失去了他们的保护。而我的内心应该还是渴望那种无时不在的保护，所以做了魔法师在我不注意的情况下保护我的梦。”  
    维然浅浅的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宝宝。”  
    我只好笑。  
    她突然黯然的说：“那你也帮我解解梦。”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做梦那天做了什么呀。”  
    她呆呆的看着我说：“凭空解梦。”  
    我说：“也许，你很想帮别人分担些什么吧，却又不想伤害别人，看来你是个好人。”  
    维然笑起来，说：“这个好人卡发的我服气。”  
    吃过饭，我和维然去一家新开的商场，她说要看商场里一家宠物店的折耳猫。  
    商场里人山人海，四面八方的人汇聚于此。  
    我问维然：“你要买吗？”  
    她隔着玻璃怜爱的看着里面的两只小猫，说：“要两千多，买不起。”  
    看着维然蹲着那里，我突然摸了摸她的头。她回过头，仰着下巴看着我，然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也蹲下来，小猫隔着玻璃，可爱的不行。  
    维然看了一会，站起身，朝我伸出手，看着我说：“起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她伸出手。她没迟疑的拉我起来。  
    我说：“谢谢。”  
    她嬉皮笑脸的说：“脸红了喔。”  
    我们又在商场里逛了一会，然后去了公园，差不多晚上五点，她准备回家。  
    “因为晚上要帮妈妈准备晚饭。”她说。  
    “这么厉害。”我打心眼里称赞。  
    她说：“那我走啦，圣诞快乐。”  
    我说：“圣诞快乐。”  
    圣诞节之后，我便只顾着期盼寒假。  
    无聊的心态从始自终，我无法摆脱，只好每天读书写字。读书是逃避，而写字是发泄。我也一度认为，因发泄而生的写作欲望最为纯粹，写的字也不做作。  
    我全然不顾学业，只等着机械而离奇的命运随意摆布我。我也曾无聊时潜入水底，思考人生到底为何意义。结果似乎总有什么事情仿佛渔网，轻压着水面，我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折磨，我便作罢。  

（肆）

    冬天之后，春不会远。作为升学率极高学府的学渣，无福消受优异的成绩，却同样的承受着短暂假期的痛苦。  
    新的学期，我依旧无心学习，不知从何时起，我总是认为我的未来只有几天那么长，而学习带来的好处并不在我的预期之中。  
    三月份早早的就陷入雨季，淅淅沥沥，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吃梅子，酸得一起流下泪来。雨天的课间，我更不想出去，只窝在座位里。  
    有一个课间，维然来找我，她在班级门口探头进来，就像一只小熊从冬眠里刚刚苏醒，懵懂的看着奇妙的森林。  
    我和她到操场上散步，细雨沾衣，既已经出来又觉得出来走走也不错。  
    她说：“我昨天夜里听了一首特别好听的歌，你要不要听？”  
    我说：“好啊。”  
    她又说：“可是学校不让带手机，要不然我唱给你听吧？”  
    我说：“可以啊。”  
    她又古灵精怪的说：“可是我唱歌不好听诶，不唱。”  
    我无奈的说：“你怎么一会说的一个样呀。”  
    她说：“因为有些话不说就来不及啦。”  
    我若有所思的点头。  
    她把头凑过来，说：“张磊有什么要来不及的话要和我说吗？”  
    我说：“有。”  
    她说：“讲！”  
    我说：“好像要上课了。”  
    维然说：“果然张磊就是爱说这种话。”  
    我笑着说：“哪种？”  
    维然说：“冷笑话嘛。”  
    我承认。  
    她又说：“我可有话要和你说。”  
    我说：“你说，你说。”  
    维然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很喜欢张磊。”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一下就红了。  
    她也注意到了，却没再嬉皮笑脸的取笑我，她摆着头说：“你要是能多笑笑就好啦。”  
    我轻轻摸摸她的头。  

（伍）

    没过几日，乌云散尽，阳光普照大地，空气里尽是雨过天晴的清新味道。  
    维然早晨约我跑步，跑了几圈之后，我们躺在草地上休息。  
    维然突然问我：“你喜欢看蓝天吗？”  
    我不假思索：“很少看。”  
    她说：“我每次看蓝天的时候，就会想，其实很多事都是毫无意义的，还不如就躺着看一下午的天。”  
    我说：“什么事情是毫无意义的?"  
    她说：“比如逛街，比如打游戏。”  
    我说：“有些事情，是做完才觉得没有意义的，比如逛街和打游戏，这说明它们的意义是过程。而有些事情看起来有意义，不过是它的意义只有在完成之后才感觉得到。”  
    她把头摆过来看着我说：“你倒是想的很透彻嘛。”  
    我说：“我也可能只是在安慰自己。”  
    她嬉皮笑脸道：“原来是自慰呀。”  
    我笑着说：“你真是够了。”  
    维然安静的看着蓝天，似乎有着什么思考，眼眸明亮，样子很好看。不知道为何，此人此景，我有种向她倾诉的欲望。我本不是个愿意倾诉的人，但是面对维然，却有种安心的心情。  
    我说：“维然，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少看天吗?”  
    维然安静地说：“你说。”  
    我说：“因为我有飞蚊症。”  
    她问：“那是什么？”  
    我说：“就是我的眼前会偶尔有类似蚊子的黑影飘来飘去，平时倒不太在意，但是看天空的话就会很明显。”  
    维然看着我的眼睛，说：“那是不是很难受？”  
    我说：“习惯了，不看就好啦。”  
    维然说：“可是不看天空本身就很难受啊。”  
    我说：“我倒不是很在意。”  
    维然想了想，说：“你可不可以和我说几件你在意的事情？”  
    我好像被人用枪口顶在了头上，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我说：“你这么正经的问，我倒是一件都说不出来了。”  
    维然把手臂举过头顶，做出了想尽情享受草地和阳光的姿态，她说：“没事啊，你慢慢想，我慢慢听，放轻松嘛。”  
    我想了想说：“好吧，我不喜欢别人弄坏我的书。”  
    “天哪，”维然说，“我就知道你会挑这种小事说。”  
    我说：“我可是说得很认真啊。”  
    维然夸张的舒了口气，说：“感谢上天，我没有管你借过书。”  
    我接着说：“我很在意别人嘲笑我的梦想之类的，这个不小吧。”  
    维然说：“有道理，不过这个每个人都会在意吧，你不如说你很在意别人打你骂你。”  
    我苦笑：“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接着说。”  
    我静静的闭上眼睛，初春的清凉气息仿佛从四面八方向往我汇聚，我缓缓地说：“我很在意生命。”  
    维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因为飞蚊症就放弃去看天空。”  
    我无奈的笑。  
    她接着说：“就好像，如果遇见挫折，也不能就此放弃追求更好的生活吧？”  
    我连连点头。  
    她说：“就连我，也对这生活怀抱希望呢。”  
    我说：“就连你？”  
    她说：“嗯。”  
    我紧张的问她：“你怎么了?”  
    隔了好久她才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我说：“在书店门口看见了一个中二少年而已嘛。”  
    维然不领情我的自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搭讪吗？”  
    我摇头。  
    她说：“有一次，你的作文被我们老师拿到班里当作范文读，那次作文的话题是错误，你说起一件事，你小的时候在车上和你爸爸闹，结果引起了一场车祸，让一个在路边的行人离开了人世。所以你总结说，有些错误是永远无法忘记的，错即是错，一生随身。”  
    我不说话。  
    “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总是表现的有一些厌世呢？”  
    我说：“其实，就是因为那场车祸，我的眼睛受伤，之后才出现的飞蚊症。我不看天，不仅仅是因为烦那些飘来飘去的黑影，也是因为那些黑影总是提醒我，我有错。”  
    我接着说：“而且那时候我也不小了，我已经上小学了。”  
    维然淡淡的说：“说起来，那时候我也上小学。”  
    我不知道维然为什么说这么一句，突然我不可置信的摆过头看着她。而维然只是看着天空。  
    她说：“其实我就是那个行人的女儿，那个行人就是我的爸爸。”  
    我说不出话来。那些平日里埋在海底的石头，好像纷纷升海面，把我困住。我在这一刻终于清醒的知道了，为什么我总对生活不报以热情，那件事于生活就如黑影于天空，让我不敢面对。  
    她说：“那天听完你写的作文，我就回家问妈妈当年那个车主的姓名，之后就确认了这件事。”  
    我说：“对不起。”  
    维然说：“还记得圣诞节那天吗？你解说你的梦，我就在想，我也想做这样的梦呀，我不是渐渐失去了父母的保护呀，我已经没有了爸爸的保护。”  
    维然说着说着就啜泣起来。  
    我说：“所以你一开始认识我，就是为了确认那件事吗？”  
    维然说：“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只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吧。”  
    我说：“你一定很恨我吧。”  
    维然说：“当然恨。”  
    我说：“应该的，我也恨我自己。”  
    她说：“不过在恨你的同时，我却有些喜欢你。恨是陈旧的，喜欢却是新鲜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天空好似突然压得很低，大地又要把我高高托起，两侧却又有温柔的风如蜜糖将我包裹。  
    她说：“我一面恨你，一面又希望你可以从那种心情中解脱。”  
    我说：“你不必希望我解脱的。”  
    她说：“可是我知道，我是希望的。”  

（陆）

    维然已经不哭了，她说：“张磊。”  
    我轻声问：“嗯?”  
    她缓缓的说：“我就要走了。”  
    我紧张地问：“你要去哪？”  
    维然缓缓起身，说：“我要回班级，快上课啦你个傻瓜。”  
    我惨淡一笑，也缓缓起身，轻轻道：“学我。”  
    我跟在维然身后，抬头看着天空，那些黑影还是无法消失，我却直视着天空。我又把目光移向维然，她刚好回头寻我，对着我温柔的笑了笑。  
    我突然想起维然做的那个梦。原来梦里站在她身边的不是什么实为恶魔的圣洁战士啊，而是我这个一直在逃避的飞蚊少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