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怪的人(暂)
眼前的四层小楼,边镶红白两色磁砖。有点肯德基的味道,带着怀旧感,与周围一色的铝合金框架玻璃幕墙高层建筑极不相称。小楼门口有块可停放两辆轿车的空地,铺着浅红色碎石。门上挂着北方特有的厚塑料风帘,风帘后才是玻璃门。门上水雾弥漫,凝成水珠后淌出些弯弯扭扭的痕迹。
很冻。掀风帘就让我手指头疼了。我侧身先以肩头拨开风帘,再顶开门。暖着房间的是一个味道很重的蜂窝煤炉。应该是十年前吧,蜂窝煤可是好多年没见到了。
咱们今年有九处庙会!炉后沙发上的人正用苍老的声音说。他架着二郎腿,两手用力张平一份报纸。而在炉子左边,曲形柜台后,一老太太勾着头,一手快速摁计算器,另一只手举在面颊旁,一动不动摆出个ok手势。手势像ok,不一定是表达ok的意思。应该这样说,她表达ok意义的时机我已经错过了。这个老太太语气平静地问,哪九个?看报的老爷爷说,白云观、厂甸、大观园、东岳庙、中华民族园、龙潭湖、石景山、颐和园、地坛。
我已站到炉子边,将两掌放在嘘嘘鸣哨的水壶弧面上方烘着。冷热交替产生的微痛,让一些汗毛竖了起来。
做什么!柜台后的老太太厉声问我。
看报的大爷吓了一跳,手中报纸呲地被拉裂。我来租房。我对报纸裂开后露出的老人脸说。
他上七十了。重点不是皱纹,重点是面部坍塌,包括五官和皱纹都歪斜了,除衰老失控感读不出其他表情。
这张脸将眼珠上移。因老光眼镜架到了鼻头上,所以他要使劲往后仰头,才能从镜片中心看准我。但这其实是老光镜,焦距不对,所以他又使劲上移瞳孔,让目光从玳瑁色镜架上沿看我。
看准我后,他迅速折起报纸放沙发扶手上,显得有点吃惊地问,租房啊?我点点头。他拍拍沙发,请我与他并肩而坐。
我还不太习惯这种老人家的和蔼,慢慢移过去,尽量靠边坐下。
他头部过于后仰,又要求眼珠分秒不差地跟踪我而转动。我大觉不适,想摇晃身体。不过我忍住了。
不像,他说。老太太也说,不像。她摆ok手势的那只手倒在柜台上,再藏入柜台面板下摸索。
可能烘得急了,手背有种想要裂开的疼。我揉着手背。这只揉那只,交替互揉。老人有点走神地凝视我手部动作良久,然后说。
不像个租房的人呢,你说呢魏老师?
老太太便是魏老师了。魏老师说,我早就说过了,不像。
我依报纸广告找过来租房的。
什么报?
忘了,只记下了地址电话。
那你应该先打来电话问一问,免得白跑一趟。
老爷爷你说得对,毕竟广告上留电话就是给人预定的。不过我以为寒假期间,学生都回家了,就直接找来了。
魏老师啊,老爷爷说,我早就说过咱们得改名,免得别人以为我们只接学生。
魏老师说,以后再说。
老大爷扶了扶眼镜,摸索着翻折了报纸,找出首版让我看。
是不是这份报纸?
是吧。
当然是,我们只在这份报上打了广告。他指出一条中缝题花广告让我认。黑黑一小方块,黑方块中有三行白字:独立日学生公寓,电话,地址。就是它。老爷爷开心了,对魏老师说,田老师的报纸有效了。
魏老师的声音严厉了。李老师啊李老师,你怎么就改不掉说话不看人不分场合的老毛病!
你确实不像要租房的人,这位被魏老师称为李老师的老爷爷说,你挎着摄像机,像个旅行者,可为什么不带行李呢?不带行李就不像了。
我比较简单,租房住下后再买些换洗衣物就好啦。
李老师摇着头说,这样一来你就不像一个要租房的人啦。要我说呢,你像一个租了房出来闲逛的人。你在别家租了房,跑出来东打听西打听,货比三家啥的,这样的租客咱们可不喜欢。
说到哪儿去了。两位老师提供租房,我要租房,不租我就找别家了。
没这么简单,李老师大摇其头,我们是公寓,不租短期,人不可靠可不行。
我是长租,一个月以上。
那你就不是一个旅行者了。你来北京做什么?
旅游的,不过我喜欢在一个地方住长一些,以便深入了解这个地方。
你要了解北京!为什么!
他一脸吃惊。这表情,这语气。这张脸现在要正确表现某个表情其实是相当困难的啊。我陷入感概,委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不过,我应该习惯性地,心不在焉地,像是回应对方又像自言自语。比如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自助旅行者而已,北京,著名的旅游城市,人人都可以来的。北京,十四亿人口的首都,人人都应该来参观学习的。不是么?大概吧。
李老师犹豫不定,看样子,我和他要成僵局了。这时,柜台里的魏老师不耐烦了,用相当肯定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了,他是一个作家!
我和李老师都愣住了。
魏老师语气坚定地说,作家就这样!
可能吧,李老师说,不过,我还是想听他亲口说说看。他转向我,请问你是一个作家么?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首次来到独立日学生公寓那天,与我交流的是一对已知天命的老人。我无法提供我的事实给他们,因为他们的脑袋只接受其固有剧本的人物、故事和情感。既然如此,我便摆出谦逊模样,献出小辈的温顺微笑,表示默认了他们的认识。
是的,我正是一位作家。
他的摄像机就是收集素材用的,魏老师再接再励揭露道,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些作家,喜欢微服私访,暗暗把一切都录下来。
哈,老头和老太显然认为事情清楚了,便快乐起来了,露出了被称为返老还童的傻样,喋喋不休争相自我介绍。原来老先生姓李,李老师,老太太姓魏,魏老师,都是资格北京人。他们开这学生公寓,并非一般意义做点生意赚点钱,而是要为附近大学青春期需要独处的孩子们提供方便。
青春期自由冲动不可阻止。不用说,我用了他们喜爱的词语夸赞了他们公益精神。
登记后,李老师带我从左侧楼梯上楼。
房间在二楼,约三十平米,带卫生间。一张一米八大床,(浅黄色的阳光照耀着,非常愉快),外加全套被褥。淋浴软管上没了莲蓬头,李老师解释道,原先住在这间房的两个学生一连搞坏了三个莲蓬头,所以拿掉了。马上给你安上。还需不需要添点东西,写字桌,电脑啥的?
一个作家怎么能没有写字桌呢。
当然,加一张写字桌吧。恐怕还需要一台电脑上网吧。你们这些年轻人,成天连网,分分秒秒地消耗信息,我和魏老师可受不了。对,他面露警觉,你是个作家,旅游写作,怎么没有笔记本电脑?这可是冷不防。不过我并不慌,只淡淡地等着看情况。果然,他又面露惊喜:难道你竟还是手写的!我不置可否。而李老师竟释然了,且郑重其事地说看到下一代中还有人遵循传统,他相当欣慰。
写字桌咱免费给你,电脑一百元一个月,上网费自付。我连声表示感谢。李老师再次表示很高兴认识我这个作家。
我坐床上,看着窗外。太阳,各处的积雪,明亮。明亮而清静,我怡然自得点了一支烟。李老师常伺机进来陪我坐坐。他客气地说,打搅你了,然后也怡然自得与我并肩而坐在床上。椅子马上就有。好的。我请他抽云南玉溪,他让我尝尝北京中南海。你们这些作家烟瘾都很大。中南海味道怎么样?我说还不错。他看我抽完这支中南海,笑眯眯地走了。
登记入住后六七个小时,他进我房间已有四次了。我不觉打搅,这个房间我还不熟。
电子钟显示是下午三点十分。我拿着摄像机,既直接注视窗口,也从显示屏凝视着窗口。(我仍对北京灿烂的阳光感到惊讶,灿烂而空无,万事万物细节清晰而确切。越清晰,越不为所动)。果然,镜头里出现了一辆红色甲壳虫。从学院路转入,停在公寓门前。一个年轻女人从车里出来。短羽绒服和牛仔裤。短羽绒服的下摆,刚好结束在内凹的腰部。从腰和腿的形状看,她身材相当好。这个美好的女人我只用了眼睛追逐,并未移动镜头去跟踪。
摄像机模拟了一个沉思的人,它并不为眼前的浮光掠影所急,这是我当时的最好感觉。
我继续,不动声色(不动机位),拍摄窗外的情况。好像进入了某种专业的境界中。比方说包围着我的光线,我逐步将它们分成直射光、反射光、折射光和衍射光来分别对待。
人物并不多。寒假期间,主要的房客,学生们都回家了。那种时常出现的清净中,有很多乌鸦。一只乌鸦,落在窗下浅红色碎石地面上,完全无遮拦地显现一切都无所谓的表情。一只鸟吧,你不觉得它在用它的脸,而主要以翅膀表达情绪。它耷拉两翅站在那么一览无遗的地面上,无所谓的态度让我肃然起敬。当然,我也感染到了同样的清晰。那时我看见了乌鸦。多安静啊。我几乎就要燥热起来。
就这样我渡过了无所事事但相当愉快的好几天。没想便到了除夕夜,我在房里睡了一会儿,下楼到前厅沙发坐一会儿,瞟瞟小王守着看的春节联欢晚会。
联欢晚会让小王产生了思乡之情,并用很央视的语言表达。这样的句子,伴随这样的朗诵腔。故乡的山啊,故乡水,祖国啊母-----。
我并不想听太多,告辞出门。
此时积雪的夜,空旷、寂静,我非常喜欢。走了一阵,有点激动,加上寒冷,便用力跑了起来。跑着跑着,我也抒情了。是有个抒情的对象隐约存在于我的心里了。
此时对你的思念之情,比陪着吃团圆饭看春节联欢晚会要诚挚得多吧,我诗意化地这样说了。
我怕跑远了找不回来,不久便折回来。往回的路上我依然用力地跑着,到公寓时便大汗淋淋了。回到房间,我继续想。我总是要想,尽管心中空无一物。我感觉到空,说明它是很确切的存在。然而它仅仅是内心存在的状态,相信世间并没有空。
几乎像我心情的一部分,窗口右侧猛然一阵闪光。原来是一个焰火。随后更多焰火接连升空,在远处空中一连开出静静的六七朵。非常漂亮的圆形和非常明亮的红色、紫色以及黄色,同时我觉得,那圆圆的烟火下面好像隐约有个小岛一样。
春节过去了,我如释重负,并带着明亮焰火的印象上床睡觉。
原来有个女人,在我摄像机里穿着羽绒服;此时她身着乳黄毛衣、牛仔裤,大腿小腹凹兜住不足一岁的孩子,坐门厅沙发上织毛衣。
毛衣已织到最后一只袖子,一共三根针交替着使用。毛衣的其他部分垂吊下来,落在孩子脸上。孩子伸手抓到毛衣一角,塞在嘴里,发出呜呜声。女人轻轻拉了一下毛衣,没能从孩子口里拉出来。她加力将孩子脑袋拉了起来,但孩子犟着脖子不松口。我朝她点点头,坐在了她旁边。
我无所事事,盯着看她和孩子的拉扯。突然我将两手做成爪状,放脸两边,做出要扑食孩子的鬼脸。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乘机把毛衣从他口中拉了出来。接下来,我和她共同逗那个孩子,让他停止哭闹。孩子停止哭闹后,我对女人说,我帮你抱一会儿吧,毛衣打完就还你。
她举起小孩,递给我。这孩子落入我怀里后,非常认真地探索我的身体。一会儿用手抓,一会儿用脚蹬,或者拼命缩小,想从我的怀中滑出去。
女人现在腾出了两手,都用来编织毛衣了。三根针运用得非常灵巧,并且,我感觉到了,针的灵巧运动也给她带出快乐的韵律。她微微震颤的身体引发了我体内悄然而生的性欲。也许,她感觉到了我的意思,所以尽量沉默着。有时候,她转头看看孩子,对他露出一种专门的母亲的笑。
更多时间,我们沉默着。偶尔我让孩子叫我叔叔。孩子便狠狠地瞪着我。我对女人说,小孩眼睛真黑。她微微一笑,没说话。我继续让小孩叫叔叔,小孩还是瞪着我。我说真是个倔小孩。想不想去天安门?想么?叔叔带你去天安门。孩子闭着嘴,用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瞪着我,突然用脚踩我的睾丸,痛得我大吃一惊,而他咯咯地笑起来。我说再笑我就把你拐去卖了。没想到孩子很清楚地说了一声,天安门。
我和女人都吃了一惊。我对女人说,我们去天安门吧,你看,孩子都想去。小傻瓜,再说一遍,女人俯身过来对孩子说。
我继续逗弄小孩,对他说,叫妈妈带我们去天安门吧。叫妈妈带我们去天安门吧。女人抿着嘴笑,不搭话。看得出来,她对我逗弄孩子的技巧还算满意。她织完毛衣,拉着两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请我把小孩举起来,将毛衣穿在孩子身上。
毛衣穿在小孩身上后,我两手卡在孩子的腋窝,将其举得高高地。女人往后仰着身体,歪着头仔细欣赏。
我走上楼梯,回味女人的姿势、动作,以此挽留体内渐渐消失的性欲。突然,李老师热情洋溢向我走来。
很突然,是的,我有点迷惑。
好像他是凭空出现的;又好像之前他静静站在走廊里,被我吓了一跳,连忙热情洋溢地向我表现满脸的笑容。
他两只手乱晃,口里不知在说什么。啊,我说。啊,也许是他的声音。后来我听见自己说,李老师好。也听见他说,作家小友好。他两手往前伸了伸,又缩了回去。我带着难以名状的迷惑感觉开门进了房间。
迷惑感觉并未散尽,以至于房间里,始终显得异常安静,并最终驱使我走近房门,结果我便在旋转式门把手旁边,发现一个可以看到门外去的小孔。
通过这个小孔,我看一团黑乎乎微微飘荡的东西,经过仔细观察和揣测,我认为是李老师的外衣经过小孔放大的某一部份。
这是别人的房间,我没权利堵住门把旁边朝我窥视的小孔。我几乎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我不想纠缠于该念头,因为此时更要紧的事是我须专注于女人留在我大脑中的影像,否则她可能会迅速暗淡而失去热度。
这样一来不可避免我加重了欲望,并借独处而沉溺其中。
直到小腹发热,以阳具完全坚挺来表达了纪录在脑中而非摄像机中的信息。
我不知道李老师在我门外,或在其他暗处,悄悄观察我有过多少次了。
考虑到门上的小孔,通常我会捏着笔,对一个软封笔记本作沉思状。晨光牌万能笔和封面有只加菲猫的笔记本,是特意为此姿势到楼后巷子小卖部买的。
大概他们确实认可了我的姿势了吧。有一次,李老师敲门进屋,直言不讳地问我现在在写什么,他希望拜读拜读。
我顺口向他讲了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女知青下乡,被一群男人抓到寨里供养起来,男人们轮流强奸她,像赶庙会。后来女知青死了,全村的男人给她修了一个庙,塑上她的像,称她为送子观音。
这个故事,是我正在写的一个小说大纲,可能的话先写小说再拍电影。
天啊,这个故事反映了。他眼神热烈地望我,犹豫着,掂量着将要说出口的那个词。
我笑微微地鼓励他大胆讲出来。
人性。对。非常震撼。他说,天啊。
我温和地递过去一支烟,并用富含同样感情的动作打火为他点燃。
之后,他不太有把握地说,《老年生活报》,编辑田老师是他朋友。我常在报上发表书法作品,我喜欢将秦少游的词写成书法,不知道你愿意否,我可以代表田老师向你约稿。
你有没有时间写一点关于健康晚年的小文章,比方说喝茶、钓鱼、养花,最好不要打牌,别赌。我微笑着,不置可否。旅行随笔也行。我说,这个,我不太知道我写不写得好。谦虚,他用一种很明白事理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们这一代作家,只愿意写自己喜欢写的东西,比方说,人性。不过,无论怎么样,咱们还是希望现在的年轻人多关心一下老年人的生活。
我说,应该的。接着我们交流了关于老年人一些话题,他认为主要是孤独和无用,好像被社会抛弃了一般。我说是的,这个社会是人力资源社会。随后我又解释了一阵“人力资源社会”的含义。
我们在楼梯转角处相遇。女人说她明天带孩子回娘家,要经过天安门,可顺便捎我,但我得自己回来。
我们相互介绍了。她叫虞丽萍。我呢,HQ,不过我朋友们都叫我尼鲁。尼鲁,很可爱的名字哦。她边说边往三楼走。
次日上午,她在我窗下鸣笛。我上了她的车,帮她抱着孩子。关了车门她便脱掉羽绒服,露出米黄色高领毛衣。在她温暖、柔和,范围不大的氛围里,我充满了爱意。
到了天安门旁边的一个停车点,她停住车,望着广场说,今天天气不错。
通过覆蓝膜的车窗玻璃,没见积雪,只看见一个硬邦邦的广场。一片寂静,没有风,那些人十分悠闲,好像影子一样没有什么目的和愿望。其实也不错的。
我下了车,问她怎么弄这孩子,她说没问题,变戏法一样从副驾靠背后面翻出一个软兜,将孩子放在里面,再并系上安全带上使之相对固定。随后,她详细讲解了从天安门回航天桥的两条路线,一是乘728路,在公主坟站下车,再换乘300路到航天桥;第二是乘坐从四惠桥到北京西站到公主坟,再换300路到航天桥。
总之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叫航天桥,这个一定要记住。
于是,有天上午,我在天安门广场了。
如果来了北京,不到天安门广场,几乎算不尊重民族感情。大概是这样。
广场总之被弄得很干净。当然没雪。
我不记得我是否一再而再地希望眼前出现几十万平方米的积雪。表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感觉。或许,我只是想想而已。
通过车窗时看到的人影,现在变得臃肿、笨拙,为愚蠢的感受抒情。大呼小叫的。携亲带友来了,彼此却不交流,只顾冲着某个未知的神灵表达热情。这种感受真的就众口一词,不需要交流了吗?
隔着玻璃看他们,安静清淡,很亲近的,实际上加入他们的群体显然是个错误。
有些愤世嫉俗了,我坐在湿漉漉的椅子上,既不耐烦,也不舒服。不过,我也有过一阵思考。
作家,独立电影制作人,诸如此类。我无所谓。假冒这样的身份并不难。虚构一些情况并逐步实现它,这是生活,这比虚构一些情况仅仅讲述它要难多了。就拿刚刚知道名字的虞丽萍来说吧,我有预感,并不乏热情地构思着,将要和她发生一些事后再上床。上床差不多就是很多故事的结束。我应该尽量延缓上床进度。那不可避免,尽量上床以后再说吧。上床以后一定还有什么会说的话。上床那么让人激动,能不说点什么嘛?
我要是写出来,不就是小说吗?如果是一边做一边写呢。算是记录吧。又不仅仅是记录。即是记录又计划,甚至可以说是希望。在眼前看去漫长而无聊的时间里,还能怎么样呢。
那种毫无边际的空洞中,有时我得承认,阳具的反应让人真实。顺应本能吧。基于此认识,我兴致勃勃地将自己归为“喜欢在不同的环境勾引不同女人”的这一类男人。但其实我也知道,这只是此时此刻令自己兴奋的创意罢了。对自己有着各种各样创意的人,只能充分说明他对自己真正能做的事情把握不大。
就像大多数以思考为乐趣的“搞艺术的怪人”一样,我一但获得一段确切的思想,便没啥可忧虑的了。
的确没啥好忧虑的了。阳光越来越好,我在带毛边的头罩里打起了瞌睡。在半睡半醒中,回忆,或想象,让时间带着梦境移动。
当虞丽萍约我上山时,我很有把握地认为预料中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为此我兴致勃勃买了盒避孕套,但随后我又决定不拿出来,免得被发现有预谋而尴尬。等激情吧。大概率地。不确定的确定性。随机发生的激情比较自然。人们对浪漫就是这样认为的。何况,我完全相信女人有其神秘能力自行解决避孕方面的问题。
她穿着标准成套迷彩野外服。腰带腰包都是迷彩的,就像一丝不苟按旅游杂志上的模特儿的演示照单全收的一样。她的性格似乎也随野外服而变活泼、野性了。比如跨步和伸手的动作,相当豪爽气派。还有声调,她高声说,哈。
她从父亲继承了一个农家小院,位于西山大工村。有果园,有菜园,有蜜蜂。空气清新,风景优美。那是她父亲退休后租下的农民宅基地,租了二十年。没想到院子才到手三年他便死了。癌症。每年三百万死于癌症。工业化的代价之一。那三年她父亲独自呆在山上,专心侍弄蜜蜂。
他本是农学院屈指可数的养蜂专家,在蜜蜂分巢技术方面世界领先。分巢技术,就是将一箱蜜蜂分成两箱、三箱的技术。分几箱,视工蜂保留的蜂后数量而定。而工蜂愿意养出几只蜂后,完全与她们每天在大自然中获取的神秘信息有关。她的说法,听得我兴趣盎然。开着车我没法给你细讲,她从方向盘旁一格子里拿出一本小书,《蜜蜂的故事》,递给我。
我抱着孩子,便将小书竖在孩子肚子上读。
你知道我孩儿的名字吗?我摇头。她说,蛹蛹。虫蛹的蛹。蜜蜂由卵到幼虫再而成蛹。蛹化为带翅膀的蜜蜂,这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和蝴蝶一样。
孩子睡得很香,有时我们觉得他是故意的。
关于蜜蜂,让我啧啧称奇的是:原来蜂后,也就是蜂巢的主宰,并无人类观念下所谓王者的权势。一只受精卵或两只受精卵被育成蜂后,其实是工蜂控制精算的结果。给它喂蜂王浆,她就会长成完善的生殖系统。喂给一般的花粉花蜜,育成的就是无繁殖能力的雌蜂,也就是数量庞大的工蜂。食物分配和系统精算的结果,管理一切原理是个会计。
汽车费了很长时间出城,走上一条两边有大片苹果林的郊区公路,再从一废弃的石灰石开采场旁边上山。
路两边坡上,光秃秃树木戳在积雪上,好像一些素描作品。
影子比主体更清晰。
零星分布在山谷各处的农户,看不出依靠什么而生存,让人很联想到他们可能是土匪或逃犯后裔。
当年折耳就是土匪窝,守着进京要道抢劫商贩。
近来北京城里的有钱人大批地跑来购买村里荒地用作山间别墅,因此当地人卖地发财了。你父亲很有远见耶。她点头认同,像我父亲那种看起来很迂腐的老派知识分子,其实有着深藏不露的智慧。迂腐一词,听起来像是一种缺陷,却是某些人的安全标志。有智慧的人会故意留一些无关痛痒的把柄让人握着,让人觉得安全地掌控着他们。控制者安全了,被控制的人也就安全了,这是一种颇具传统色彩的生存智慧。不过这个智慧和宅基地政策无关,谁也无法判断无限权力者多变的政策,宅基地最终没能买下来,只能发租。
我们交流得意想不到的好,她竟想停车路边聊个尽兴。不过山间路窄,加上凝冰,须保留防打滑的安全区域,停靠边点可不好找。后来眼前出现了一个缓坡可驶离公路,她正要打方向盘,却见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堵在前方。
旁边坡地上,是这辆车的主人在此郊游。一家三口,孩子和女人坐塑料布上,摆出各种母女亲密让爸爸照相。见我们经过,这家人同时跑到公路边来,朝我们又挥手又大叫。明显是为表达城里人来到乡下时认为理所当然应该表达的那种放肆和豪爽。
我们没理他们,假装没觉察,继续行驶。
车开到一处小院,停在门口积雪上。她下车将铁丝编成的院门打开,再回车将车开入院子。
她打开后备箱,取出睡袋。再开启正屋门,进屋将睡袋放在炕上。
我随之将孩子放到炕上。孩子见到睡袋,立刻找到口子往深处爬。睡袋对他来说,相当长。他爬到底,兜在那里。虞丽萍拍了他一下。他便回往口子处爬。爬一爬,滚一滚,或者停下来,等妈妈再拍自己一下。
趁此机会,我暗暗观察她在宽阔大炕上摇晃的臀部和大腿。稍后,我取出摄像机,拍她和孩子。她回应我的拍摄,用出更多表情和动作。这一来,我和她关系,变成了拍摄和被拍摄的关系。
她如此生动。可能,自信的女性一般认为镜头是对自己的赞美,她快活到发热。便脱去迷彩夹克,露出浅灰紧身毛衣迷彩裤登山鞋搭配着的曼妙而野性的身材。于是她更自信、更妩媚和更具表演性了。
我关闭了摄像机的外部显示器,只使用目镜里面的取景框。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封闭在摄像机黑暗的内部,让自己心无旁骛。
在摄像机机体内狭窄黑暗的通道尽头,她与四周过于繁复的东西分离出来,专为我一个人放映着。她应该理解了我的感觉,虽然,她联系着更多事物。有孩子,有刚刚启用的农舍略显忧郁的氛围,稍远,还有山区的寂静。
现在我越来越清楚了,我将写一部电影。要像摄像机一样为我自己提供大量栩栩如生的图像和声音来重现记忆中人物所焕发的氛围。氛围牵连出我的欲望,如果我用自以为得计的语言忽略我的真实感受,那是不诚实的。
(自从李老师魏老师认为我是个作家之日起,已经五年过去了,现在我的确已经在写了。请让我继续吧。)
虞丽萍起身离炕,走到对面立柜前,从中捧出一个大玻璃瓶,放在立柜顶上。再取出两个较小的玻璃瓶,一个装着花粉,一个装着白砂糖。
她用勺子分别把花粉和白糖舀到大玻璃瓶中,抱起大玻璃瓶,对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的镜头随她进厨房。
她抱着大玻璃瓶进了厨房,放在墙角水龙头下。
她弯腰放水时,臀部猛地突兀,小窗进来的光线立刻像白色丝绸裹覆了它。在臀部微微摇晃的圆弧周围,惊飞起很多细小尘埃。尘埃这种东西,很难说是一种生物还是事物。很灵活,会吃惊地飞起再坠落。
她抱着大玻璃瓶使劲摇晃,乳房在瓶口上方,并不安分。
再然后,她抱着玻璃瓶走回客厅,逆光显示其细腰。
最后,我想,一切美妙的造物都集于一体了。她安静得像古老诗经上的几句民谣,将一根长竹筷伸入瓶中搅拌。
搅拌之后,她拿出个大盘子摆在旁边。再将花粉白糖的混合物抠出指甲大一块,轻轻揉捏使之呈饼状后放入盘中。
半瓶花粉和糖的混合物都要制成指甲大的小饼,很长时间,她将它们摆成四层同心圆。
中途她有点冷了,用征求意见的口气问我可不可以穿上夹克了。
当然。我们同时为被带入新人际关系而笑了。
我放弃了摄像,递给她夹克,帮她端盛满花粉饼的盘子。
我们去到厢房。阴暗而拥挤,有四个蜂箱,覆着厚草垫、厚棉絮。她将那些覆裹物一层层揭开后,一股浓郁蜂蜜味散布在昏暗中。她顿时脸色发红,低声叫我快来。
我连忙上前挤在她身后。揭开的蜂箱里,蜜蜂布满列子,轻轻蠕动,发出低沉细微的嗡嗡声。我有意无意将下巴搁上她肩头。那时我的两手,因端着盘子,不能有所作为。只能利用下巴,还有面颊,利用皮肤表面那层微妙而朦胧的触觉。
我的面颊的确一次又一次碰到了她的面颊,以及头发、耳朵。我还深深吸入她夹克领口深处暖和的香气。这就是我通过摄像机默默观察良久酝酿而成的性欲的首次公开表达。
而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别怕,她说。将我那只手直接塞入蜂箱。我大吃一惊,箱里温度估计有四十度。特别稠,犹如火热阴道内部。
已高潮了吧。不过且慢。她将我恋恋不舍的那只手,从蜂箱拉出。让我托住装花粉饼的盘子,再从中取出花粉饼,一个个排列在蜂列上。
蜜蜂因受惊动,往下挤成一团,没有马上爬上列子就餐。
蜜蜂是一种羞涩敏感的小东西啊。是啊我醉熏熏地应到。
1,2,3,4。四箱蜜蜂补食完成后,我们并肩坐在厢房门槛上。
看得出来,蜜蜂这种东西,在她关于自我的意识里,占有重要位置。她激动,陷入说不出来的感慨中。我尽可能陪着她,陪着,相当动情。
之后,我们去看了看孩子,正屋炕上的孩子睡得很香。这个时期生命主要在睡梦中发育。不过我们不清楚他会不会做梦。你说呢?他会做梦吗?我摇摇头,不知道。想必是现实和梦境无法区分的混沌吧,她寻思道,像我们眼前这些明确的,被分为好和坏的风景,从来就没出现在孩子的感觉中吧。
我拿起摄像机,尾随呈思考状的她。她绕到屋后,走上紧挨后墙的浅丘。她踩到了雪。她炫耀她的高帮登山靴。
对,还有迷彩裤。她走动得威风凛凛。
踢着积雪、枯草、石头。
她已神采飞扬,眼睛明亮,迅速变成“咄咄逼人的美人”了。(我曾梦见一头猎豹变成这样一个女人)。
上了丘顶,她前方出现了一株壮观的柿子树。
天啊,我忍不住配上旁白。
树干直径四五尺,离地三四米时,直接裂为四根粗枝横向生长,更细和数量更多的细枝则交错纵横。满树的红柿子!
天啊。天啊。天啊。我们喊了个够。
之后,我们注意到树身系着一节绳子。在离树三四米的地方,站着那头摆脱绳子的黑色毛驴。毛驴的样子总是很呆的,又不吭声,我们可以不理它。但它在柿子树下,拉了几块热气腾腾的驴粪。我们便没有走近,而是站在离树约两米远处指指点点。
虞丽萍强调了它的重要性。这株柿子树,从树干的粗壮程度来看,至少有两百年树龄。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嫁接这株柿树的人就是最早定居大工村的人。它是大工村历史的见证人。但它仅仅是一株树,它的语言对我们这些渴望了解其见闻的人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天啊。我们只能这样喊,都忘了摘柿子。
蛹蛹呢!蛹蛹呢!她惊慌失措。
我扔开摄像机,四处寻看,又动手检查了炕炉、立柜、沙发。我跑进厨房,翻了橱柜、冰箱,检查了灶孔。
虞丽萍拿着空睡袋,站在院子正中。蛹蛹!蛹蛹!
我又去了厢房,这里除四个封箱,其他杂物都很乱。我专注于检查那些空隙。似乎有一小群蜜蜂漏在封箱外了。它们在一张带絮的补片的折角处,聚成粗粗的s形。
我跑出厢房,与虞丽萍站在一起。
我们去到院门口,仔仔细细地打量来时的路。(用摄像机久了,我似乎带上了某种深究而迟缓的专注表情)。午后太阳化掉积雪和凝冰,它变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泥泞路。
没任何有用的痕迹。
虞丽萍顺简易公路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跑。我跟着她跑。
我们泡过玉米田。竖着去年的玉米枯梗。在玉米田尾转弯,我们看到对面小山梁上,那家郊游的人高高地放起了一只风筝。
这家女主人早早就移到公路上方等着我们了。
看没看到一个小孩?不到一岁,穿着黄黑相间的小袄。对,像只小蜜蜂。
那家女主人说,一岁小孩?怎么可能!
看没看到有人抱着这样的小孩下山?
女人说当然没有,我一直照看我家的汽车,路上要有人经过,肯定看得到。
怎么啦?怎么啦?这家男主人此时一边往下拽风筝,一边往这边跑,好几次差点摔跤。
我们没等男的过来,也没对女人说声谢谢就跑开了。这是往回跑。我跟着虞丽萍,停不下来。我们只能跑。我们跑回她家院子,没进院,从门口绕着宅子跑了一圈。回到院子门口,又从这里往公路往上的方向跑。
山区公路要不往上,要不往下,就这两个方向。我们跑到最近的这家,直接冲进院子,见到面积、格局和虞丽萍家相差无几的院子里,一老太太和一条狗在雪泥里拉扯着。
虞丽萍问她,看没有看到我的孩子?不到一岁,穿黄黑两色小棉袄。
老太太牙关咬紧,顾不上说话。与她较劲的黑狗,体形不大,很像是我老家横断山山村居民家常见的,因擅长追兔子而被称为撵山狗的土狗。腰长,四肢长,脸尖。见生人不叫,且装出胆小回避的样子,在你不防备时狠狠从后面咬你一口。我被咬过,下雨天疤会痒。同时我感到惊奇,在北京西山看见它,这种狗的适应能力真是太强了。
这条狗将尖尖鼻子犁在地上,嗅着某种气味,拼命挣扎要往某个地方去。而老太太,也动了蛮,不顾一切将其往反方向拉。
放开!放开!虞丽萍朝老太太喊。显然她认为狗嗅出了孩子的踪迹,而可恶的老太太竟要阻止它。
老太太瞪圆了着眼睛,鼻孔里发出吼吼声。因为绳子那头的狗,也是这模样。蓄够了力量,她嘿地一声,用令人惊讶的灵敏反转身体,将狗绳子扛在肩上,再用两手死死将其拽在胸前。她利用弓箭步稳住了身体,再坚定地往前移动。狗顶不住了,四肢僵直如棍子,在雪泥上画出四道深沟。
老太太胜利了。她终于把狗拖到院子边一块荒地里,拴在一根看来曾经用作西红柿支撑的木棍上。至于她为什么要把狗拴在那个奇怪的地方,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然后,老太太得意洋洋朝狗呸了两口,黑狗沮丧地低着头。她表情快活地走到我们跟前,说孩子我抱啦。
虞丽萍啊了一声,力气都散了,身体直往下坠,我赶紧扶住她。在我的手刚接触她腰部的一瞬间,她象被电击一样立刻挺直了。
你抱了我的孩子!你干嘛!
老太太说,别担心,你爸认识我。
我们随她进屋,见孩子仰天躺在炕上,手拿一湿漉漉柿饼,反复从口中抽出又塞回。牙都没有!虞丽萍泪水盈盈,一把抱起孩子,大声冲老太太喊。我爸认识又咋的!我爸认识你你也不能抱走我的孩子啊!
虞丽萍怒冲冲抱着孩子回家,我给老太太说了一声抱歉。看来事情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但其实才开始。我经常,我每次,想起和虞丽萍在荒山上惊慌乱跑的情形,就觉得有件事才刚刚开始。暂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周末郊游的那一家三口,郑重其事朝我们走来。
找到啦?带头的女主人问。
虞丽萍举了举孩子。
我们一家商量了商量,一致决定来帮忙,女主人说,这件事对女儿是一次生动的道德教育,所以一定要来帮你们找孩子。
她们的女儿,十来岁吧,戴着红领巾,表情比大人还要严肃。没等她妈妈话音消失,就朝我们敬了一个标准少先队礼。
她这一下,非常突然,非常严肃,我和虞丽萍都发愣了。
几乎完全不用商量地,这家人就跟我们进了院子。就像我在现实中无数次无法预测的短暂交际那样,我只记得这家的女主人姓吴,吴女士,而这家男主人和小孩都记不得名字了。大概因为这家人由吴女士作主,她代表丈夫和孩子说了所有的话。
获悉小院是虞丽萍的后,吴女士立刻认为这是一处绝佳的乡间别墅,只须按她设想大力改造就对了。首先是水电气三通,然后是个性化装修。她在院子各处转悠,大声对其他人宣讲她对别墅改造的诸多看法。不过认真听她说话的,应该只有她女儿吧。她先生才一听她开始讲话,就问我打不打羽毛球。见我点头,他便从车里拿来羽毛球和拍。
我们在泥泞地上开打,没几下我便发现他喜欢扣杀。见球就扣杀,球还没到便预备扣杀,没打中球也要完成扣杀动作。无论高球、低球还是贴身球,无一例外他都要扣杀。了解到他的肢体难以更改的模式后,我毫不客气捉弄了他一番。于是他失去了兴趣,认为我这人狡猾得很,不痛快。我呢,解释说游戏也要尽全力地斗智斗勇,否则玩不尽兴。他想了想,认为我说得对,又强调说,我也尽了全力。当然,我说。然后我们坐在院子边石堆上,准备抽烟。
他拿出两只金属小筒装着的雪茄,递给我一支。大概他在等我对雪茄表示赞赏时,要尽情炫耀一番哈瓦那什么的。我说,好雪茄。他便开讲了。讲着讲着扯到扣杀其实是成功人士的习惯性行为上去了。我微微一笑,开阔、明亮的山谷,毕竟是令人愉快的啊。
另一边,吴女士对女儿讲完了她百度来的所有别墅装修知识后,提议一起野餐。关于野餐,她也特别知道,野餐是郊游活动重点,吧啦吧啦。
他们家准备充分,甚至都不用我们拿出任何东西。虞丽萍不想张罗,只愿抱着孩子不松手。我则拿着雪茄,继续以之对吴先生的成功人士身份表示赞赏,实在腾不出手,任由那家人操办。
后来吴女士选定的野餐地点在院子左侧的小山梁上,也就是我和虞丽萍曾经并肩站着看柿子树的地方。(我回忆起并肩而立时几乎快要拥抱的趋势,感觉一阵温情)。那儿化雪后,露出较密的枯草,视野也更开阔。吴女士的先生和女儿根据吴女士的指示迅速铺好塑料布、防潮垫,再摆出西红柿、黄瓜、红肠、土司等物,开始做三明治。
这时我觉眼熟,好像他们铺开的阵势与不久前他们在路边铺开的一摸一样。同时我再次注意到这家人的十岁女儿,有着令人厌恶的老成。(那种学校教育的结果,班长或少先队中队长什么的。如果你不烧掉课本,就会变成这模样。到老都改不掉。)
她严肃、庄严地将土司片切成三角形。
毫无征兆,完全和现场气氛无关,虞丽萍这时,突然对孩子的失而复得感到后怕,且惊喜交加。
她抱紧孩子,哭他,亲他,说很动情但不成句子的话。
生动的虞丽萍
她看完影像,没说啥。我也没话说。我们只有一种余韵。
咱们去前厅坐会儿吧。
只有门卫小王在那里看电视。
门卫小王,我说过这个人吗?娃娃脸,颧骨处有两团红晕。红晕里的皮肤比别处粗糙,有皮屑。他独自一人时轻松快活,而一见人,娃娃脸立刻换为一幅极不相称的庄重神态。他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娃娃脸而刻意如此么?可能吧,看上去他属于喜欢读《演讲与口才》一类书籍的乡镇青年,成天盘算如何才能呆在北京不再回老家。
有一天,在一种友好的氛围里,李老师让在场的人都给我摄摄。咱们让作家小友多一些写作素材。我只好回屋拿来摄像机。
我认为世上的人脸是可以搜集的。即使不认识的人。人脸独立于身体别处,反映着所有者本人尚未觉察的气候。有时以为自己在微笑,其实脸上表现的其他难以言喻的表情。据我所知导演之所以要调教演员,原因是多数演员并不能娴熟掌握自己的面部表情。
现在小王独自坐在门厅沙发上,对着电视显得疲倦。电视朝他发布各种信号,连续不断引燃其脑细胞因此控制了他。我已多次见过这种情形。如果合适,我会不易觉察地站在楼梯顶部,静静观察他在闪烁不定的电视机前或暗或明脸,随机表现的情绪以及被过多折磨后皮肤松弛并疲倦,他并不知道自己挂着这样一张脸。这能告诉我此世界的部分真相。
小王这个乡下孩子太纯朴了,常令虞丽萍不由自主地害羞。这是虞丽萍的看法。我想这是她和小王两人之间的隐秘联系,虞丽萍愿意告诉我说明已不把我当外人了。
小王看我们过来,忙从长沙发移到短沙发。坐到短沙发后,向我们露出憨憨一笑。
他挪位时下意识地顺走了遥控板,这时赶紧跑回来放回虞丽萍面前的茶几上。我则正好落座小王坐出的热乎乎凹儿里,不自在地晃了晃。虞丽萍看了看我。我又挪回导凹儿里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地反复发生着。于是我们三人就一起看电视了。
电视上:一个受了强烈刺激的年轻小子,头发散乱,目光闪烁,急促地啊啊叫。一个目前非常流行的眉心点红痣的古装瓜子脸少女,抱住小伙子两肩,企图使他正面对着自己,口里焦切呼唤他名字。小光,小光。
下一个镜头:小光啊啊尖叫,捂着脸挣脱古装女子的怀抱。站立,跑开,再站立,再跑开。
镜头三:小光跑到屋角,背对观众站着,飘带很多的服装瑟瑟发抖。古装女子相当尖锐地啊了一声,其巨大身形从镜头左侧跑过,扑在小光背上将其抱住。
镜头四:特写古装女子的脸,下巴额在小光抖动肩头,脸微仰,目光慢慢瞟到远处。镜头随她的目光往左缓慢平移一点五秒左右。定格。古装女子悲愤地脸,以及左方较大的飞白。
最后这个镜头似乎已经充分表现了古装女子的悲愤,所以,电视剧毫不迟疑地换成了广告。轰的一声,似乎比画面要快,响起雄壮而不容驳斥的男中声。
现在,男声说,一种集美丽与健康,运动与休闲的时尚诞生了;现在,所有国际成功人士都不再需要漫长跑道,而在自己家里、办公室里,便能跑马拉松。当然,这是一条跑步机的广告。
事实上这个广告很有性魅力,身着紧身短裤紧身胸衣的年轻女人站在踏板上,高抬腿地用力踏着踏板。
女人起劲地踏步。摄像机镜头很识趣地以女人抖动的巨乳为起点,缓慢细致地描绘女人腰部、腹部、臀部、大腿、小腿,再回到乳房。如前,不断重复。广告很长,直销产品惯用手法。雄壮有力的男中音至少发表了一篇三千字演讲,非让你拨打了购物电话才罢休。广告之后,又是刚才的电视剧。
有时,蜂窝煤炉上水壶嘘嘘响起,小王就赶紧起身,将水壶拎去曲形柜台,将水倒入一排热水瓶中的一个。再提空水壶去楼梯后走廊。空空空空,他走到走廊尽头,在洗手间将水壶灌满,提回来放在蜂窝煤炉子上。他还会不失时机地检查炉子,如果煤烧尽了,就换新的。新蜂窝煤总会冒出浓烈的刺鼻气味,这时他会蹲在地上,仰着头朝虞丽萍嘿嘿地笑。
当他认真做事时,我会将他当作电视剧剧情的一部分一起看。我这样注视着他时,他往往不知如何是好,就夸张地、频繁地掉头朝虞丽萍嘿嘿地笑。中午时,小王显得有些为难。因为他要用蜂窝煤炉准备他的午饭。他还觉得自己的简陋饮食要完全展示给虞丽萍看到是尴尬的。这个时候,虞丽萍就会不由自主地害羞。
就是这个时候。
虞丽萍对我说,我们去吃饭,顺便给汽车加油。小王松了一大口气,满意地往小沙发靠背上一仰,舒舒服服地打量着电视机和电视机侧面,从挡风帘缝隙里飘摇进来的淡淡的斑马纹状的阳光。虞丽萍起身,再弯下腰,两手扶住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使劲地揉了揉。因为我还坐着,所以一眼就看见了她令我怦然心动的臀部和大腿后侧因用力而突然拉细的十指。我感到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因她弯着腰,她的长头发像帘子一样挂在脸颊两边。她用一只手撩开一边头发,向我露出面颊,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随后便站起来。
我先走到门口,掀开挡风帘让虞丽萍出去。她双手在后颈处护住头发,钻出帘子。站在阳光里,适应了一会儿眼睛。她把头发顺着脖子右侧绕道胸前,塞到防寒服的胸襟里,再把颈后连在衣服上的帽子捋到头顶。
此时巷道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的汽车呼的一声就跑过去了。在干道上行驶了一阵,虞丽萍问,我带你去北大?我说客随主便。加油站在北大附近,加了油,就进了校园。弯曲而狭窄的校园路上,有不少端着脸盆洗完澡穿着浴衣的女生。我们的汽车慢慢和她们挤着前行。
她们是寒假留在北京打工的女生,虞丽萍说,同时主动与我讨论谁谁谁最性感。我很奇怪她们怎么不怕冷,虞丽萍说,她们刚洗了热水澡,不怕冷。她很熟悉这里,将车径直开到一个外表装饰着木栅栏和塑料葡萄藤的小饭馆。
进了屋,木栅栏和塑料葡萄藤现在移到了玻璃墙外面。木栅栏和塑料葡萄藤,不仅在玻璃上留下了随阳光慢慢移动的影子,还留下了由灰尘构成的清晰轮廓。好像突然出现的一样,玻璃上有一长队蚂蚁。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蚂蚁的队列正好穿过虞丽萍和座椅靠背构成的剪影。蚂蚁队列从她的胸部进去,从后颈部的椅背出来,再斜斜地延伸到玻璃墙的上沿。这队蚂蚁令逆光的虞丽萍看起来像幻影一样。
这里,令虞丽萍感觉舒适。我想是的。她露出亲切、柔和的目光;她用缓慢、停顿较大的语调说话;她的动作也很慢,好像空气很粘稠、有阻力一样。
这是清澈而明暗丰富的空气。
在靠窗的,长条形的,像火车车厢一样的卡座里。浪漫的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那到底是什么的什么什么?她,很有韵律感地,对年龄很小的服务员说,回锅肉,嗯,回锅肉,香菜丸子汤,虎皮青椒,是正宗的吗,是吗,她望着我,我点头。好,回锅肉,虎皮青椒香菜,丸子汤。
我们吃得很慢。说了关于我的话。是她主动提起的。难道我真的是个作家吗,我不敢肯定,也许还是应该找一个工作维持生计吧。
吃了饭,我们回到车上。今天有金敏基的《地铁一号》,最后一场。我不认识什么金敏基,她拿出杂物格一张报纸让我看,上面大大地写着:地铁一号,为你解压。
我系上安全带,读这张报。报纸边缘,搭在我一条胳膊上。我左边这条胳膊上,穿着毛衣,一根头发不易觉察和毛线纹理混在一起。我捻起头发对她说你的头发。她说不是。我说肯定是你的,不然是谁的。她耍蛮说不是就不是。我说就是,不是你的是谁的。我边说边把头发绕在左手中指上玩,颇有些色情意味。她而娇羞地低了头去。
的确,在王府井附近的儿童剧院,我们很认真地看了《地铁一号》。记得最后一个场景是老太太扫地。老太太扫了一会儿,开始唱歌。虞丽萍一直默默无言,任随我的手在她腰上和腿上摸索。皮肤和皮肤在说话。我的手指头穿过重重布料到达她腰部的皮肤。我的手指头,灵活地、花言巧语地说话。她眼里突然渗出了泪水。我吓了一跳。她忙说,编剧好、导演好、音乐好、灯光好。
我们离开儿童剧院。经过新东安商场,经过王府井商场,经过新东方广场,也就是说,我们穿过当前中国最大现代建筑群组的玻璃幕墙反光,带着《地铁一号》中的一小段剧情,有种异样俯冲感。这种感觉使我们恍然自以为是巡检中国现代化的两巨头,为那默默无言的真理紧绷,快步奔向停车场。现在我们理所当然,认为正激情满怀,必须迅速找间屋子交欢。浑然不觉街道尽头,悬着蓝色异星飞船。
它的名字叫忧郁。
这一章先这样吧。预告,下一章回到僵尸版的我和虞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