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地方 第七 手枪奏鸣曲(存一下发表欲)

By huaqiu at 2022-04-21 21:47 • 434次点击
huaqiu

第七 手枪奏鸣曲

苏超说,你大可不必叫我苏总,你外婆是鹿县马家的,苏家和马家盘根错节,我们肯定是亲戚。鹿县人人都是亲戚,没错。不过不查族谱也不晓得怎么称呼您啊。先叫着表叔呗。带个表,错不到哪里去。说得没错,不过我始终没法开口叫他表叔。马马虎虎认了亲,他要我给他写几篇报道,钱不是问题。六月一天,他派司机来接我到他公司,再换乘一辆路虎,长途跋涉回鹿县,直奔他发迹的矿点。也就是我小时候便如雷贯耳的碧隐峡老紫金矿洞。
同车还有一位叫乔乔的漂亮女郎。早听说苏超有队“红粉杀手”,专门公关官员和商务人士,看模样她就是其中一位吧。乔乔也是鹿县马家的,苏超说,你们是亲戚。真的啊?乔乔问我,你哪个马家?我讲了我外婆的名字,马仪方,仪字辈,外婆父亲是马某某。住鹿县北街。是啰是啰,乔乔换了鹿县口音。我爷爷的爹跟你外婆的爹是堂兄弟。我们该怎么叫?表哥表妹啰,苏超说,表姐表弟也行。
乔乔刚毕业没多久,不过看起来要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她学的中文,我们讨论了几句文学,但她晕车了。我翻包里的随身听出来给她。听着音乐试试。有张国荣吗?没,是些纯音乐。会好吗。试试吧。她塞入耳塞。
中途在西昌住了一夜,睡前,加司机四人在苏超房间聊天,苏超发表了一番理论,大意是房地产乃一切产业的基础,生意之王,估计这就是他要在成都转型做房地产的理论基础。话题之后,苏超提议斗地主。我不会玩,苏超乔乔就教我。结束后我回自己房间,却见乔乔也走了出来。我朝她点头,心中装着诧异。原来咱们就住两隔壁。她掩门时慢慢掩去眼睛含笑的脸,节奏控制极好,让我不忍离开。晚安。之后又回味无穷。她和苏超是啥关系?我想了很久才入睡。
次日下午到了鹿县地界,终于到了碧隐峡。苏超的老屋就在这里。他这辈子最不敢相信的事就是这个了。自从听到老紫金洞的故事,七八岁吧,就开始找,找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方圆两百里每条山沟他都勘探过,每一条石头缝他都钻过。万没料到他四十三岁时,一场泥石流,将一百多年来名声震天无数人寻而不得的老紫金矿洞,送到他家门口。
所谓老紫金,是含铜超过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天然铜,可直接敲成火锅。更重要的是此洞含金极高,运气好还能挖到金脉。其实它就是金矿,这是秘密,我只能写铜矿。
苏超在我念中学时就开始偷偷开采此洞,现已发展为身家过亿的矿业。发财后他巨资修缮过老屋,现在占地很大,七八间古香古色的房子构成院子座落在翠竹松柏环绕的洼地里。像个高档度假村。
仿古仿得很地道,墙壁下半截是青石上半截是青砖,石头堆砌的纹理看起来又随意又精细。乔乔背靠在墙,曲着身体,很上镜,但我没带相机。乔乔遗憾了,撒娇说你记者咋当的嘛。苏超的儿子苏龙,拉着一条半人高的狼狗,很用劲地站着。样子和苏超差不多,也是阴沉发黑、紧绷的脸,不过比起苏超,他似更木衲一点。他和人握手的时候特意用着很大的力气,似乎有什么事要提醒注意一样。乔乔怕恶狗,不敢和苏龙握手,说了句你好就遛开了。我问苏龙是什么狗?他说是云南警犬。这条狗看起来很大,但是云南警犬应该还要苗条机灵一些。该是和德国狼犬杂交过的吧?苏龙摇头说这只是狗王。没杂交的,杂交后就不猛了。它长这么大,因为它是狗王。乔乔朝我喊了一声。苏龙说,她喊你了。我问他,它长这么大就是狗王了吗?苏龙说,对。我走到乔乔身边。乔乔问,他说啥?狗王,我说,他就是这么说的。
进了屋,一个不声不响的女人给我们泡了茶,估计是苏超的老婆,不过苏超没介绍。我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她没理我。苏超很忙,让苏龙带我们玩。我和苏龙、乔乔离开院子,到屋后柏树林和竹林里玩。苏龙哪儿都牵着狗。你千万千万别松手啊。乔乔离他老远,我当然得护着女孩,苏龙便常常落了单。
晚上,苏超在家大宴乡亲,介绍我是省城来的名牌记者,至于乔乔,他闭口不提。酒足饭饱后,院里烧起一堆篝火。苏超拿出一支笛子,走到篝火旁。听旁边人高声吹捧之语,才知他是个方圆百里的名笛。上岁数了,气不够了。他先下矮桩,一运气却飙出了云霄高音。大家轰然叫好。
随他笛曲,众人拉成圈绕篝火跳起了踢踏舞。
苏超吹的舞曲叫阿利利,是从丽江地区纳西族流传出来的舞曲。我一手拉着乔乔,一手拉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汉子大汗淋淋,使劲摔头,汗水摔到了我脸上。我一边跳一边有点卖弄地对乔乔讲了阿利利的故事。说天塌了,下起了末日暴雨,天神需要三块石头重把天支好,于是阿利利就去背来三块巨石。人们为纪念阿利利,以后就用三块石头搭灶,彝族人称之为支锅桩。锅桩支好,火燃起来,大家就跳舞。踢踏舞特能够散发酒精。当地土制的苞谷酒,没有甜味,甚至没有香味,只有热辣辣的酒劲。
早晨,我们上车出寨。出寨标志是从一棵巨大黄葛树下经过。树下有两个老人,还有一段坍塌了的石头寨墙。离黄葛树约三十米处有条小河,小河闪着白花花的水光,穿过一个吊桥,从一个小瀑布坠入金沙江。
苏超说,吊桥已经有一百年了。如果有时间,该走走吊桥。从吊桥边,苏超踩紧刹车,汽车慢慢下滑。到了河边,苏超说,坐稳了,我们要冲水了。他轰足油门,汽车从河中冲过,两侧哗哗飞出翅膀一样的水帘。过了河,连续上坡和转弯,越爬越高。平稳时,却在沿江窄路上了。我们这边是一两百米高的纯石壁,对面植被却极好,柏树、杉树、松树。匀称清晰,像东山奎夷的画片。
苏超停车问乔乔,没问题吧。乔乔说,比昨天好。风景好吧苏超对我说。是啊。我极目远处,寻看森林山形之间的金沙江。根据其形态,我判断着九道沟的位置。好像找到了,不过无法确定。而在我小时侯,在九道沟。我们总是指着远处峡湾,非常确定:那就是碧隐峡。另外,九道沟人对碧隐峡有相当固执的认识,也被我想起。但我无法启齿。因为九道沟人认为碧隐峡是麻风村。所以说九道沟人找不到老紫金洞。原来如此。
离开江边,转入一个乱石谷。乱石中,时有时无淌着一条小溪。典型泥石流地质形态。泥石流力量蛮横,多少山根都被摧毁,唯独此处一架石梁,坚不可摧。表面的松散土石塌落,暴露出金碧辉煌的一个洞口。硫化铜、斑铜矿、孔雀石等杂聚之处,的确是金、蓝、绿色为主,激动之余,用金碧辉煌来说也没啥错。十多年过去了,石粱,不过矿脉已追入山体两千多米深处去了。缆绳从洞里伸出,横过溪谷,系在这边铁架上。缆上吊着藤编筐子,那边矿石装满了,这边就搅动缆车,将藤筐运过来。苏超过亿的身家就这样一筐一筐地运出来的吗?不可思议。必须设想里面有金矿,不过关于金矿的事,我不想在这个故事里说。
我们车停入堆场,两个黑汉子穿着当地山民最爱穿的解放鞋,蹦跳过来。他们是孪生兄弟,无法分辨。苏超要其中一个到他和我进洞。乔乔不能进,女人进洞会得罪山神。乔乔追问,为什么女人进洞会得罪山神!苏超口气略硬地说,当然会。乔乔嘟噜道,没道理。
进洞不是一般的难哦,苏超对我说。没事,我说。我是怀着一探童年梦想的真相的冲动非进去不可,苏超一把年纪也要进,也是某种执拗的意志在起作用吧。不过我们费了极大力气进了洞,啥都没见到。出来一身臭汗,蹲在洞口把藤筐里带黄蓝斑点的硫化铜翻来翻去,只觉空虚。
今天没运气,苏超说,我去工棚说点事。你找乔乔玩去。他扶石头上坡,老态出现了。
乔乔在下面朝我招手,我下到她跟前。看到金子没有?没呢。
孪生兄弟中的一个,站在我和乔乔面前。我和乔乔的目光看哪里他也跟着看哪里,当我和乔乔看他时,他脸上马上出现一个笑容。我问他,你叫啥?他说,老二。我说,那一个叫老大?他点头,笑了,因为他知道问话的人接着就会笑。我说,老二你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玩。他摇头,我舅要我陪着你们。苏超是他舅。我说,忙你的事。老二笑着摇头。
他带着我们来到峭壁下一个窝棚跟前。门口挂着一件衣服,一条裤子。他把衣服和裤子扯下来抱在手上,我就钻了进去,躺在里面摊开的稻草上。乔乔在外面犹豫了一番,弯腰进来,坐一会儿后,也挨我躺下了。似乎我们在某一时刻起变得很亲近了。那是什么时候呢,我想了又想。不过确实太累了,想不了那么细。
老二没声音,从影子看,他坐在左面一块石头上。天气很好。搭窝棚的稻草发出轻微嚓嚓声,细听了一会儿,明白那是阳光烤出水分因而收缩的声响。
老二在外面说,我舅下来了。我和乔乔从窝棚出来与苏超汇合。他看了看南边天空,那里突然出现了一朵蘑菇状的云,很厚,长得很快。要下大雨了,咱们赶快走。
下山时苏超开得很快。乔乔被颠簸得头发乱纷纷的,不过精神还好,因为她一直关注那朵蘑菇云。这就是泰戈尔说的雨云吧,它变得好大。乔乔瞅我一眼,小书呆子,泰戈尔说的雨云和我们说的雨云有啥不同嘛。我被揶揄,还得硬着头皮答下去。泰戈尔的雨云有神性。
神性啥的,有点卖弄了,我打算言尽于此。不料苏超接口道,我同意,有神性的云。每次我进洞,就会起云,神。我和乔乔面面相觑。
我问乔乔,它变黑了吗?乔乔说,大半变黑了。苏超说,我们要快。乔乔有点紧张了,它在追我们对吧。
我挤到乔乔这边,探头出窗,见集雨云已不再是蘑菇形状,而是万马奔腾的形状,直朝我们扑来。它全黑了。话音刚落,越野车外的空气一下黑了,刮起了狂风,划拉出巨大的电光,接着是雷声。
他妈的,苏超咒道。两三颗雨点响亮地砸在玻璃上。苏超停住车。看吧,没见过吧。车顶乒乒响。真正的暴雨,碧隐峡山神的暴雨。苏超腮帮内收,用牙咬着烟蒂说。
暴雨下了二十多分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云移到东边,在雾朦朦的一个山谷上方,继续下雨。一会儿后,那里有一道彩虹。橙红、紫红和深兰,一道很棒的彩虹。乔乔说,它怎么不给我们也来一道彩虹。我说,给了的,我们自己看不见,其他地方的人才看得见。哦,乔乔说,真好。
因河水暴涨,我们只好将车停在岸边,从吊桥上进寨子。上吊桥乔乔腿直发软,不过她很快活,发出尖叫。
过了桥,我和苏超感觉有些想抒情的意思,相对抽起了烟。乔乔跑去黄葛树下和两个老人呆了一会儿,跑回来对苏超说,他们不和我说话。
她指的是那两个老人。苏超说,他们听不懂你说话。他们是彝族人吗。不是。他们从没出过山,听不懂你说话。他们说话你也听不懂。
我也来了兴趣,他们会不会说九道沟话,没准我能听懂。苏超说,横断山里,十里不同天,你也听不懂。乔乔说,可是他们从来不说话,就坐着,他们只是坐着吗?苏超摇摇头,你不会懂的,他们懒得说。快走吧,肚子饿了。
我们从黄葛树下穿过,沿栽满水稻的梯田埂往苏超家走。预留的饭菜用簸箕盖桌子上,我们吃得很痛快。苏超的老婆坐在灶背后,一声不吭。昨天我就注意她了,她给我们泡茶、端洗脸水、洗脚水,一声不吭。苏超没介绍,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只是对她点点头说谢谢。即使对她点头说谢谢,她还是一句话不说,脸上也没有任何反应。但这时可能她打开了灶门,火光卷出来。她的脸艳光四射,我吃了一惊。其实也没什么,火光而已。
夜里月亮升了起来,江流响声一下小了。在这之前我并没有特别留意江流的声音。脑袋里总有些轰隆隆的声响,是土制苞谷酒在燃烧吧。我起床出院,想去看月亮下面的金沙江。
到了江边,月光灿烂,沙滩洁白。突然我非常想乔乔。月光使人孤独,从某种意义上说孤独就是爱。我被这个苏超的公关女郎迷住了吗?感觉不太好。
从江边回来,才推开门,云南警犬拖着铁链一阵狂哮。苏龙穿着一条内裤跑出来,紧紧挽住狗链。我发了一只烟给他。他十分强壮,月光下他身上肌肉黑黝黝的闪光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进了房间,我和衣而睡。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我发现苏龙还在院子里。于是我很注意地听着。慢慢听出院子里有一种低沉模糊的声音,偶尔夹杂狗链晃动的脆响。我认为那是苏龙在和云南警犬在说话。看起来他会那样做。

也是夜晚,我的睡眠好像是透明的,看得见凌晨,看得见墙上的微光,不过不知道反射的是啥光,看见乔乔背对着我入睡后的肩头。闻到乔乔熟睡后发热散出一种甜香。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空气里,挨着乔乔头发作细小的舞动。看见乔乔转身对我,用特别沮丧的口气说,我想小便。我陪你去。苏超的儿子还有狗王还在院子里,我想就在屋里小便。门边有个盆子。我笑笑,不过乔乔没看见,因为这时还没开灯。我开了灯,去门边捡过来塑料盆。乔乔起床,拣起塑料盆,却又走回门边。那里是这间屋离床最远的地方了。关灯。我关了灯,听她往盆里小便。她努力控制尿液沿盆壁慢慢地流,尽量减少声音。我想起这事就觉好笑,因此醒来发现这是一个梦,但我忘了这个梦是在哪里做的了。

两天过去,该返程了。乔乔说难得回来,不如这次顺便回家看奶奶。我便也说想进县城走走亲戚。
只有三十多公里,苏超的司机把我们送到鹿县车站。
我要去我姨妈家。我姨妈家虽是城市户口,却在江边开了田种了甘蔗和木瓜,还养了一头小熊,叫熊熊,不过现在可能已经很老了。你想看熊吗?
乔乔笑微微听我说话,用看小孩儿的眼神看我。也是,我讲的就是小孩儿时的事。不了,她说,我去我奶奶家。不过她问了我姨妈家地址,要陪我走一程。因为鹿县城,显然我不如她熟。而我,险些就向她坦白了。其实我对鹿县朝思夜想,梦里来过多次,但像今天这么清楚明白地走在鹿县街上,还是第一次。于是,真好,我和乔乔就肩并肩走在鹿县街上了。
阳光灿烂。空气清澈,看得见皮肤上的微光。她脸上,微笑。她手臂上----当走出石板小巷时,光阴分割线滑过的手臂。我和她形容整洁,可算当地少见的金童玉女了吧。这感觉让我得意洋洋。
从车站到姨妈家所在县医院约两千米。我们拖着很长的影子,只能慢悠悠地走。太阳已很柔和了,不过还是非常明亮。已经在恋爱中了,这感觉准没错。你那时几岁。4岁。天啊你还记得,乔乔说。其实很模糊了。我记得我们把外婆装棺材里运回了鹿县,其实没有,因为最后她还是和外公合葬了。
医院是个U形结构。两边是排列整齐各科室的深褐色木门,中间有一池钟乳石,池子里面从来就没有水。有时候,看得见熊熊就栓在生锈的水管上。小黑雄熊熊,越长越大。第二次再来时,它站起来就比我高很多了。
它爬在我肩上,其实不重,除非它要故意压我的肩膀。看起来太刺激了。它还要舔我的脖子。它口腔里发出温暖浓厚的复杂气味,有时气味充满我的梦境。
我指出那条水管给乔乔看。弯的。熊熊拉弯的。
她闭口不提告辞,随我绕过钟乳石走入两栋楼丁字形交接处的一道门。门口守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脸上挂着忧愁表情,这是她瞌睡时的固有表情。这个观察也许是错的,我觉得岁月磨砺出来的结论性表情,会在人睡着后浮现,所以我,夜里喜欢一声不响地观察同床的人。
刘阿姨。刘阿姨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说我是小九九。她一脸茫然,啥都没想起来,我有点失望。夏医生在不在?哦,找夏医生,她嘀咕着,夏医生不在。
这道门进去便是职工宿舍,都是平房,破破烂烂的跟不上时代,好在总能指出某一部分是院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旧平房间,鹤立鸡群地矗着一座清朝时法国人修的天主教堂。教堂的山墙、屋顶和十字架都是黑的。如果从更远的山上看过来,它会更精致一些,好像煤精石雕的一样。
经过教堂,左转,一道小门虚掩着,里面是个小院,院子里有一棵黄葛树。我们推门而入,静悄悄的。一瞬间我怀疑有一百年没来过了。

二表哥马强和大表哥马钢妻子李丽在。
姨妈去哪儿了?上彝山了。你咋晓得姨妈不在?门口刘阿姨说的。小九九还记得刘阿姨啊。记得。
寒暄几句就开始做饭,饭菜做好时,马强女朋友来了。她打扮得很鲜艳。在这个地方,这种打扮的姑娘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眼睛就丢不开乔乔的衣服,终于忍不住了问。LEE牛仔裤多少钱?乔乔说买得很便宜,因为LEE喜欢在大学校园作促销,说是要培养大学生品牌忠诚度。哇塞,马强女朋友说,还是大学生啊。
李丽应该不喜欢马强的女朋友,蹙着眉头,要么就不看她。
还没毕业啊。马上就毕业了。毕业了就买不到便宜LEE了。是,但我还是得毕业。没事,让小九九给你买。他做记者能挣钱,我们小地方都知道,防火防盗防记者。
乔乔笑笑,没多说啥。
马强举杯。为表弟远道而来干一杯吧。大家把这杯酒干了。马强又掺满酒,对我说,咱们两个来。他一杯接一杯的,因为他看见我就想起熊熊。
熊熊死了。有人喂了它钉子,这么长。他张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根大船钉。钉子从胃里穿出来,熊熊痛了几天就死了。
谁干的?马强说,还没有证据,不过我知道是哪个。他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李丽说,别乱猜。马强说,我敢肯定是他,你看着吧,到时候我要叫他把钉子吞了。
我也难受,因为想到了钉子从熊熊肚子穿出来的样子,活灵活现的。
李丽说,熊熊也是,吃什么东西都一口吞,哪有那样吃东西的。马强说,熊熊不这样吃怎么吃?难道你还要让它用筷子。李丽说,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反正你最好不要乱怀疑。
她调头问我,怎么想起突然就来了?我说我们去碧隐峡苏超的矿山采访,顺便来走走。你们认识苏老板啊!他们顿时兴趣盎然。嗯,他派司机开车送我们来的。啧啧,马强咂着嘴,眉开眼笑。
正好,妈不在,你们正好睡她的屋。
那不行,我说,我们是同事。
乔乔反应也很快,说我去开旅馆。
哈,他们挤眉弄眼。
继续喝着。马强对乔乔说,他小时候那样子,哪里像会长成敢喝苞谷酒的人。
他小时候什么样子?
病恹恹的,像个小女孩。
李丽说,很乖,小天使。好像家里有他小时候的照片。说着她进了姨妈房间,带着一本相册出来翻。找到了,看。她笑起来,递相册给乔乔。花毛衣那个。
乔乔用食指摸摸照片上的我,看看我本人。长大了怎么这么丑?哪里丑了!这是我拉着熊熊和六姨妈七姨妈家五个孩子的合影,黑白的。
马强问,熊熊被医院制成了标本,你想不想看?不看,看了难受,我说,这张照片有没有多的,我要一张。李丽说,没多的了,不过你要就拿走吧。我说,我拿回成都复印几张,然后把这个寄回来。
照片在相册里放很久了,粘死在塑料膜里了,我取不出来。乔乔便接了过去,用尖尖指甲,上过透明色的指甲尖尖,慢慢划、慢慢拨,将照片完好无缺地从塑料膜里取了出来。我看得发痒。也在这时,门口地上红艳艳地腾起火光。我忙看乔乔,以为是因为她。
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院墙外面,更远的三姑娘河对岸,对岸绵延起伏的龙肘山上方,燃起火烧云。
不会有错,同一阵火烧云,也映红了龙肘山那一面,我的出生地九道沟。

西边有火烧云,一切都美了。
看斜坡上的木瓜树,沙滩上的甘蔗林。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到木瓜树下面去,到河边去,到甘蔗林里去。如果有时间,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每个地方都那么好。
抱歉,乔乔,耽误你看奶奶了,还害你撒了谎。
我没撒谎吧。
你说要开旅馆,不是撒谎吗。
不是。我只给奶奶送点钱去,并不想在姑妈家呆着。
这样啊。
对啊,我开旅馆住是真的。
老实说我也想住旅馆,我受不了他们唠叨要介绍苏超认识。
他们没怎么说吧。
那是因为你在,等我回去他们一定拉我说一晚上。说着我火大了。狗屁鹿县马家!势利,卑贱,啥都不是!
她看得发呆。
不是,我没说你们家!
她摇头。
到了乔乔住过的旅馆门口,我抢先去柜台掏钱包,麻烦开两间房。
乔乔慢悠悠道,节约点,一间就够了。
我顿觉尴尬,便装酒醉。乔乔显然识破了我心思,还干干脆脆顺了我意,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推开房门,就见窗口有个很大的月亮。
她呀了一声,就爬窗台上不动了。
我关了灯,在她身后床边坐住。看得见月亮,也看得见乔乔优美后背和迷人的臀部。
好像只能这样了,我起身从后面抱住了她。
她没反应。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鬓边发丝有几根在颤动。
突然我动作剧烈地剥拉她的牛仔裤。她挣扎,并不坚决。可能她觉得我已完全变成了一个野蛮人,没办法了,或者,就像她想说的,不忍心看我难受。
(女人交出身体,很难说是因为爱。因为爱尚未定义好。她这样说时,我怀疑是她而不是我,写了这个小说。)
可能是因为酒,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欣赏她的美丽臀部就控制不住了。
冲动过后,我变得异常沮丧,特别是看见月光下乳色精液粘在她腿上,感觉糟糕透了。
然后,除了裤子被褪下,她几乎原样不变地爬在窗台上。
有一阵,她像是去浴室化了很长时间清洗。有一阵,可能,我想,她躲在水声里别扭得流眼泪。
从浴室里出来后,我们变成了彬彬有礼的普通熟人。她只裹着浴巾,其实更迷人。
对不起,我说。说过之后我又觉自己表达得太矫情了。于是我又失控了。像在生自己的气,却拿乔乔出气。
反复想要她,但我不熟悉做法,只能像个野蛮人一样胡搞。
她别扭极了,还动不动就流眼泪。

奶奶和姑妈同住破败已久的五星像章厂宿舍小区。
乔乔在离小区大门还有一百米的地方下车,再走到门口。故意的,她不想让小区的人看到她是打的来。
大爷精神啊。在小区门口杂货店她买了果篮,进门时,她用乖巧声音对门卫张大爷说,并掰下一个香蕉递上。张大爷眼里糊满眼屎,鼻头顶着油汗。回来了啊乔乔。他连连摆手,表示香蕉不用,登记也不用。
从院门到楼栋,不晓得拆了啥,整出一块长约百米宽约三十米的空地。破烂瓦砾上立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我们要花园。所以乔乔进屋就媚笑着对姑妈说,我们要有花园了。
我们一定要花园,姑妈一脸义愤,跟你没关系!
姑妈的脸是六边形的,甚至是很清晰的六边形。六边形的脸色发灰,没有一点光亮,那是长期受铅锌金属粉尘侵袭的结果。想想看吧,这样的脸,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来。想想看吧。
乔乔把果篮、钱封放在桌上,像交了门票,然后进屋看奶奶。
奶奶躺床上有一年多了。想死但死不了。
乔乔坐奶奶床边哭了一会儿。这会儿,她堂哥睡眼惺松地走到门边揉着眼睛站着,等眼睛揉得干净以后,说了声乔乔好。不料看见我,忙惊慌后退。
不要怕嘛哥,乔乔说。堂哥别别扭扭坐上门边矮凳。我们没钱送奶奶到医院,你知道的,我们没钱。乔乔用纸巾擦着眼睛,我不是寄了钱回来嘛。堂哥有点迟钝,没能立刻接口,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不够,你知道的,那不够。乔乔压低声音,我给姑妈的信封里有一万块钱呢,你一定要送奶奶上医院啊哥。堂哥表情非常为难,我妈,你知道的。我妈有想法,你知道的,我妈有想法。
(他爱在话中插“你知道的”。不同时间的“你知道的”,音调非常相似。多听一阵你会听出他在用“你知道的”组成旋律。)
乔乔她早想过,就算她拿钱出来,姑妈也不一定让奶奶进医院。因为姑妈觉得进医院也是死,不如用钱补贴活人。死人让活人,这是道理,最难受的是被认定为死人的人,知道自己被迫让位,一分一分钟都在知道。乔乔见无法更改,只好丢下这事,专心为外婆难受。
她哭,抽抽咦咦,让每个细胞都哭。
堂哥手足失措,我呢?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无法丢开这个姑娘了。
莫哭,莫哭。堂哥说,看看你的房间,你知道的,你房间现在是我住。
乔乔抹着眼泪。我不知道,知道了。她起身随堂哥去到她之前住的房间,在门口往里看。堂哥站在里面,很高兴。你知道的,还是你原来的样子。乔乔不再哭,看房间这事,显然让堂哥十分开心,便得寸进尺邀乔乔打羽毛球。
乔乔征求我的意见,我们玩一会儿吧?
我看乔乔堂哥只想和她打球,便说你们打吧,我观战。
楼前的坝子,地上没线框更无网栏,羽毛球只能照着人打,相互接来接去。堂哥很大声计数,如果数到五羽毛球还没有掉地上,就高兴像个孩子一样。
乔乔专门把球瞄着堂哥身体打,准确击中了好几次。堂哥看出乔乔意思,就故意追羽毛球让身体被击中。天知道他怎么认定是因为自己而被击中的。那么两三次,他真信了,兴奋得满脸通红。老实说他打得太臭了,打过来的球,不是太高就是太偏,害得乔乔要跑很远去拣。而他十分内疚,急巴巴跑乔乔这边抢着拣球。后来羽毛球被他打在了二楼一家人阳台上,他拼命喊,那家人也不理。
乔乔说不打了,我累了。你知道的,堂哥很高兴,我知道你累了,咱们回家给你做饭吃。不吃了哥,乔乔说,我们真要走了。
走前我和乔乔进奶奶房间。
奶奶我走了。
奶奶依然没反应。如果奶奶是清醒的,显然她打定了主意,任何麻烦都不生。
我搂了搂乔乔肩膀,于是我们就离开了。
来时上搂没注意,下楼时觉得楼梯道阴暗、陡窄且不正常地安静。底下有人发出巨大的脚步声振动上来。乔乔连忙跨步要走,然而自己的脚步声同样巨大。
她大吃一惊,并觉害怕,连忙篡住我的手紧贴墙壁等那个人上来。但并没人上来。
来到阴暗发霉即将走进耀眼的单元门口时,她用纸巾擦着眼睛下面一点淌过眼泪的地方。这时她很认真地想,自己要不要恨姑妈呢?姑妈对她的态度,她可以理解为一种嫉妒,姑妈让奶奶躺床上等死,可以说是因为贫穷。但是她要不要恨姑妈呢?如果因为姑妈那张六边形的脸呢?
因为是站在楼道里,她只能很简短地这样想一想。

乔乔,女,二十三岁。晃胯、抖胸、比心、维吾尔式左右动脸。先用了如前几个现在抖音流行的动作开场,再放慢速度,带点抒情色彩地转入正式脱衣舞。
摇晃着躯体,两手曼妙,抚弄体恤、牛仔裤及其包裹住的器官。
要脱了,却又罢手。
很慢,却很流畅。慢而不呆滞,是需要细心体会才能做到的。她一边表演,一边留意苏龙的反应。脱衣舞并非忘我表现什么的艺术,而是根据观赏者性欲反应适时调整自身的互动行为。所以一边表演,一边捕捉观看者的反应,是一个专业的脱衣舞者必须具备的才能。
根据观者的反应,脱衣的动作时而舒缓,时而豪放,时而恬不知耻,时而优雅矜持。
(小说家说,脱衣舞就是随观看者欲望之息吹拂而舞的火焰。)
今天乔乔穿的牛仔裤,脱牛仔裤,是难度很高然而可出彩的。牛仔裤需弯下腰才能拉掉,臀部能抬很高,且能绷得很园。但牛仔裤容易袢着双腿,不好保持平衡,要做好,需要冷静的心和柔软的腰肢。
她像蛇一样晃动身体,利用腹部收缩令牛仔裤褪到小腹以下。
小腹露出来了。用那块月牙形的白光注视苏龙眼睛三四秒钟之后,她侧过身体,弯下腰,对苏龙展示露出高光的臀部的侧形。
她继续摇晃臀部,好像臀部自己不能忍受牛仔裤的束缚一样。她腰越弯越低,牛仔裤一点一点下滑,直到膝盖弯处。现在她几乎静止了,用以展示精心挑显的黑色镂花内裤。
前面和后面各有一个蝴蝶图案,中间用很细的袢条相连。
镂空处的白腻柔软皮肤,每一处都可用指头触碰。想碰一下吗宝贝。
她保持近似静止的慢速晃动了几秒钟,让牛仔裤滑落,围脚踵堆成圈。
苏龙依然一动不动,她感觉不太妙。
脱衣舞者卑贱而辛苦地工作,在那过程中满怀完美性爱的希望,在利用脱衣舞的曼妙动作勾引他人时,舞者自身也渐渐攒出足够的欲望。乔乔正是这样的舞者。此时她的欲望犹如越涨越紧的气球,摇摇晃晃升起而绷紧看不见的线,渴望着被猛一击而炸裂。
她轻发娇喘,两手摸索腰肢,沿两侧下移。指头碰到内裤边,赶紧勾住,再慢慢上提。内裤底袢深深勒入阴唇,她真实而响亮地呻吟了。
但苏龙一动不动,委实让她心烦。
苏龙房间里有一个红色的矮柜,进屋就注意到了。矮柜看起来像宜家家具那么简单,但宜家却做不出那种结实感觉,乡下特有的强烈红色也非宜家刷得出来。乔乔犹豫着。要不要爬矮柜上冲苏龙撅屁股呢。
一般来说,男人此时已不能忍受了,有些会冲来扑倒她,有些会抱住她,拉开她的手,亲自动手帮她褪掉内裤。但苏龙一动不动,只是凭空多了一个动作,右手一把抓住自己裆部。
这个动作使乔乔认为苏龙并非无药可救,便对他展示一个潮乎乎的笑。
接着她动手褪掉内裤,将其以一种欢呼解放的姿态掷出去。不过她没敢往苏龙脸上扔,他脸太黑了。内裤扔在了红色矮柜上。
一丝不挂的乔乔走到苏龙面前,扶住他两膝跪下。地是很硬的水泥地。她一个手指搭上苏龙篡档的那只拳头,先摁一下,再伸出两个指头轻轻骚动,最后想将这个被软化的拳头解开。但是万万没料到的是,这时苏龙会在她胸口重重地打一拳。
她仰面倒在水泥地上,痛得眼泪直流。
坐在地上好一阵,好一阵都有眼泪流出来。已经濡湿的下体凄凉地发冷。她含泪上床,剩下的动作都不想做了,可能苏龙喜欢女人采用传统僵尸仰躺的姿势吧。
也许吧,更多是心灰意懒。天气热不用盖被子,她就完完整整仰躺在那里。什么都无所谓地劈着两腿,感觉自己随孔洞被侵入的凄惨生活而慢慢变凉。
苏龙却如坐针毡,手和脚不知道怎么摆放,但面孔,乔乔说,他们苏家人面孔太古怪了,好像面具一样不动声色。
她和他似乎处在僵持状态。
一会儿后,院里传来狗叫,苏龙连忙跳下床冲出去,在院子里拉着狗站了一个通宵。

回成都不久,乔乔接到通知,要她参加别墅聚会。别墅在南门,富人区最高档的别墅群。这个别墅占地约一千三百平米,只是苏超数量众多的资产之一小部分。平常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叫阿男的枯瘦老头牵着两只狼狗在里面走来走去。
阿男是苏超从碧隐峡带来的,从不说话,据说不会说汉语,其阴沉紧绷的面孔使他很像苏家的老祖宗。乔乔每次看到阿男都觉紧张。
先到更衣室,了解该次聚会规矩并领用道具。他们每次都有些新点子,带特别的道具。皮鞭、无底裤袜、连体皮衣、金属乳罩、振动器、以及各种能够让女人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的坐卧器械,什么都有。今天更衣室里是乔乔熟悉的几个“绿茶”还有三四个外面陪老板来玩乐的“女秘书”。一个扎小辫、身着带红色瓦当图案的唐式上装的胖子,站在女人中间,身边放着三个纸箱。乔乔进去时听见他正在说,你们都穿得很漂亮,因为这是一个重要的聚会。但是你们想错了,这不是一个重要的聚会,这只是一个寻欢作乐的聚会,想清楚这一点,对你们很重要。你们要放弃自尊,放弃羞耻心。不过你们也可以更高级,表演自尊心,表演羞耻心,那样会让资本家更兴奋。
他就是传说这次专从北京请来的俱乐部创意大师,还是一个模特儿公司的老板。
女人脱得一丝不挂,再以纸巾将自己包裹起来。纸巾不够长,就用不干胶粘结。用纸巾包裹了全身之后,蒙住眼睛,被人带到大厅。
胖子先让女人们躺在厅中间地毯上,再对围过来的男人宣布今天的游戏主题很经典而且怀旧,名曰性解放运动。
他要男人一个选一个女人,找到女人身上的纸巾头,慢慢拉动。女人配合其拉动,在地上翻转、抬腿、举胳膊,各种体位和动作,以便能顺利地拉掉纸巾。如果纸巾完整地被拉掉,没被拉断,这一对将被宣布为最幸福的男女。女人将除了获得参加俱乐部活动的通常馈赠之外,还将获得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元钱的奖励。如果纸巾被中途拉断,女人将被男士用粘湿的布条抽打,直到把剩下的纸巾完全打烂、脱落。这是大受欢迎的鞭打游戏之变种。
鞭打游戏,乔乔是玩过的。对鞭打游戏有经验的男人多数情况下会轻轻抽打,冷不防夹杂一两下用力的。那种有预感,有等待,然而永远是冷不防的吃痛,的确能够使女人获得突如其来的快感。但那是对有经验的男人而言,且是在女人完全赤裸反应十分敏感细微的时候。今天被鞭打的女人身上都还残留有纸巾,且要求男人必须打烂纸巾使之脱落,这样,有经验的男人也不知轻重了。大厅很快就传出被鞭打的女人的惨叫。
乔乔身上的纸巾也断了。她解开眼罩,见她的男人戴着面具,冲她嘿嘿一笑。我要打你了。乔乔打了个哆嗦,听出他正是碧隐峡来的苏龙。
她咬着牙,以臀部对着他。希望他只打屁股。但今天是打纸巾,哪里有纸巾就打哪里。由此带来的效果是她不得不以各种姿势在地上翻滚、爬动。
乔乔其他地方的鞭伤就不说了,只说乳房面,有道清晰的羽状鞭痕。红色长线,红色短线,红色斑点,看起来像个作品,奇怪而美丽。
苏龙拿出相机。得抓紧拍,等会儿就不新鲜了。


有一天上午,乔乔在别墅中醒来。别墅里一个人都没有,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是她喜欢的。
她先到浴室洗了澡,在百叶窗后看到碧波荡漾的游泳池,又换了泳衣进游泳池游泳。乔乔,原来是非常喜欢游泳的,特别喜欢在水里像海狸一样抱着两腿翻滚。海狸是不是这样翻滚的,她并不知道。只是在六七年前念高中时,她和同学杨丽一起到游泳池,经常说,来,我们来做几个海狸翻滚。她玩得非常快乐。后来肚子饿了,她裹浴巾回房间,重入浴室冲水。冲了水出来,想穿绿短裤和白体恤出门吃饭。这时,她意外发现衣柜里有一支手枪。
她先以为是假的,没管它。走开几步后心里想它太像真了,又回去看。
她伸手去拿,很重,一下没拿动。真的啊!她赶紧缩手。它造型十分简单,基本上就是一个丁字形黑铁块。与此同时,她联想到了苏超父子的表情,第一念头就认为是苏超的手枪。再想也不一定。在这个房间里,她接待过二三十位官员和外商,他们都喜欢把衣服挂在她的衣柜里,侵入她的衣柜和侵入她的身体,满足感是相似的。现在,她逐个回忆他们,觉得他们中至少有一半人都像有权配枪的样子。
她下决心,拿起了它。长约二十公分,重约一公斤。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家伙,会发出打雷那样的响声。
她很快被手枪的坚硬和不动声色迷住了,甚至很想把它弄响。但当她把手指勾上扳机时,发现没有丝毫力气做这个动作。好像被魔力吸收了。
于是她就只能凝视它,抚摸它。有一次她扶住它枪口朝上地竖起来,对准枪口看了一两分钟。突然恐惧手软,枪便歪倒,枪口重磕了她左乳,留下个一个月牙形浅红血痕。

乔乔穿着绿色短裤和白色体恤,肩挎一个巨大棕色皮篮。篮里放着各种淫具和一支真正手枪。之所以叫皮篮,是因为它牵开的形状像一个篮子。深圳素人皮店老板娘告诉她,现在的人出门郊游喜欢带小狗,这种皮篮既可以装小狗,也能装很多东西。带小狗去郊游,对乔乔来说是一个愉快的想法,所以她买了皮篮,希望有一天再买一只可爱的小狗。
篮子大,装满东西很重。带子设计很适合挎在肩上,篮口正好以肘夹住。
喜欢阳光照耀浅灰围墙,因此她沿墙走,又随围墙往右转,想随之走进一条小巷。不过围墙转入小巷后,有一个缺口。从缺口看进去,里面是块空地,有人坐在竹竿牵着的布幔下喝茶、吃面。
布幔很新,白色布幔印着蓝色万福结。于是她进了缺口,走到布幔下。不过她很快就觉察自己在这些人中间,好像过于鲜艳了。其他人都是民工、老头和老太太。
她一碗面吃了,出缺口后感觉脚趾缝夹了一颗小石子。因为那个茶馆,是将物业公司刚拆出的空地稍加平整而临时搭建的,其实就在一片破烂瓦砾上。
她磕磕足尖,石子没能掉出来。她弯下腰,伸手扳开大脚趾和第二趾,取出一粒湿亮亮的小白石子。她的脚乖巧、润洁,涂着透明指甲油,还对她闪烁着刚从水里出来的高兴劲儿。她很满意自己到现在还神清气爽,她对自己能轻松弯腰摸到脚趾头的柔韧劲儿也很满意。
她沿小巷走。有四个少年骑着自行车冲过她。一个少年回头看了她,大声唱了一句,呕,姐姐。她觉自行车真好。改革开放后,自行车越造越好了。她慢慢地,一边走,一边想,我也要买一辆自行车。为绿色短裤买一辆自行车,为棕色皮篮买一辆自行车。这样想让她很高兴。
(一瞬间她预感到,要不了多久,提供行人悠闲漫步的街道将会消失,所有的道路、建筑、景观都只为行使和停放车辆而设计。是的。)
她逛了花店、鞋店、服装店、饰品店。饰品店女店员对她的皮篮赞叹不已。哪儿买的?深圳素人皮具店。多少钱?手工定制,所以比较贵。真棒,女店员说,没再追问多少钱。她这么懂事,乔乔几乎是主动地将皮篮借她挎了一挎。
在饰品店她买了一串西藏的石头。各种形状的白色、褐色小石头串在一起,很有一些西藏的意思。西藏就是这个意思。你说的西藏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说是的。
石子串挂在脖子上,她去了春熙路,然后去动物园。
在动物园看猴子,看大熊猫。主要看猴子。因为猴子会主动逗人。猴山前人最多了。
快五点时,在动物园门口,她见一个男人抢了一个姑娘的手袋。
姑娘呆了,张着嘴。
张着嘴站了一会儿,姑娘开始追赶抢劫她的男人。抢劫犯从卖纪念品的货架旁边跑过,绕到后面看不见了。姑娘也从那里跑过,在一连串的货架后面飞跑,再从动物园门口左侧转出来。
姑娘再次站在动物园门口,往门口的广场看了又看,突然拔腿飞奔,从广场三五成群的闲人中间直直穿过。
她有时张着嘴,有时咬着牙,却始终没发出求救声。乔乔很想拉住她,打开皮篮让她看看手枪。
从动物园门口打车,乔乔来找小可。
小可看看我的皮篮,我在深圳买的。小可说,现在有些贵妇人用这种皮篮装着小狗去郊游。对啊,我就晓得你懂。就这时,乔乔决定告诉小可自己有男朋友了。也是从这时候起,她决定要有一个男朋友,否则独自一人,担不起皮篮里有把手枪的秘密。
小可说,恭喜。乔乔说,我男朋友是个名记者,思想家,诗人,还是个处男。天啊,小可说,是个啥宝贝啊!乔乔说,是个小宝贝。小宝贝怕我,说我作爱上了瘾,是想麻痹自己,我有什么好麻痹的嘛。小宝贝是个思想家嘛,我也没办法。
天啊,天啊,哪有这么可爱的男朋友啊!两个女人,就那么矫揉造作地欢天喜地。
先蒸了桑拿,再覆面膜。覆着面膜仰躺,小可将她胸前浴巾拉开。胸脯露出时一阵凉,乔乔忍不住勾头细看。也没看出什么。但那里的痒痒总不见消退,时不时还像针刺一下。
小可将两手搓热,将其悬放在乔乔两乳上方。没实际接触,应该有汗毛那样长的距离吧。乳房像过了电一样酥麻。她不得不轻轻呻吟。
小可笑笑。她总是那么轻柔腼腆地笑。
她两个手掌捂下来,用多肉有力的后部揉压着。你是不是练过气功。没呢。你手上的电是天生的吗?我不知道,不过人人都说我是个电人,都喜欢我做。你也给男人做吗?做的。乔乔想起,最先是苏超向她推荐的小可,不说话了。
小可在手上打上婴儿油,滑腻腻抚摸乔乔。又用很大的力气揉捏乔乔的肩头、乳房、腰和腹部。让这种油进到皮肤里去。你的皮肤就要像婴儿一般光滑柔嫩了。你皮肤太好了。你的皮肤将能感受男朋友最细腻的柔情。
她两个指头轻轻拂过乔乔大腿内侧。你的皮肤像丝绸一样。
小可看着乔乔变潮红的脸,决定用上男朋友才会用的手段,给她高潮,让她容光焕发。

啊,科学家。科学家从加长林肯车后窗探出头,朝酒廊窗玻璃里的乔乔招手。乔乔看见了,不过她犹豫。皮篮里装着手枪接客未免太刺激了吧。科学下车进了酒吧,可以的话咱们就走吧。
酒吧不适合科学家的年龄和身份了。乔乔只好上了科学家的车,去他西山的房子。这里空气好,看得见星星的机会多一点。旁边有个高尔夫球场,科学家这样年龄的人,拄着球杆在草坪上走走对身体是大有好处的。
等会儿你见了我夫人——乔乔瞪大了眼睛。没错,我夫人,科学家说。我和夫人早已金婚了,夫人认为我接触一些小姑娘对身体有好处。乔乔明白了,小姑娘是一种药?差不多吧,科学家露出洁白整齐的假牙笑了。只有假牙才能这么洁白和整齐。乔乔说,原来你付给我的钱是医药费,原来你夫人是个老巫婆。科学家笑了,说等会儿你见了我夫人就说你是我的学生,要来我家用望远镜。乔乔笑道,还是要撒谎啊?科学家说,需要一点点,一点点而已,相当于说一声你好。
汽车进了别墅区,用极轻微的响动慢慢上坡。乔乔觉得很奇妙,不过前舱和后舱之间封闭着,看不见司机是怎么做的。
见到了科学家夫人后,她略觉失望,和其他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她规规矩矩地坐在科学家及其夫人对面沙发上,回答了一些问题。夫人问她,学什么的。她说中文。夫人问她,学中文怎么对天文物理学感兴趣。乔乔说,我对天文物理学不感兴趣,对看星星有兴趣。哦,夫人说,很可爱的孩子。不过今天晚上可能看不到星星,成都没几天能看到。乔乔说,真遗憾,不过看看望远镜也知足了。夫人点头,我先生这台望远镜在半个中国里也是最昂贵的了,你可不要把它当小孩子玩具了。
然后,科学家带路,乔乔跟着,从旋转楼梯上楼,进到一个亮着灯的玻璃房里。里面有床、沙发、电脑、书架,到处都挂着哈勃望远镜拍摄的大型星系图片。真正的哈勃望远镜拍回来的照片,美国搞回来的。
他关了灯,玻璃房立刻暗下来。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之后,在玻璃房右侧,出现了一个斜伸向夜空的折射望远镜的大黑影。
科学家起身,出玻璃房,走向望远镜。乔乔忍不住跟着他走,因为她觉得科学家有一种特别的庄重感。保持一点距离,但一定得跟着。
科学家站定望远镜下面,将眼睛凑在目镜上。机器传来轻微沙沙声,遮盖在打开。还是光学望远镜,即使遮盖打开,也看不到星星。成都没多少看星星的机会。不过,科学家说。
月亮上全是陨石坑。太阳上有黑点,边缘有火焰,太阳光到达地球需要八分钟。蟹状星云是过去的影子,它到达我们的眼睛需要走一亿年,如果它存在了五十亿年,他们地球上的人就可以有五十亿年看它过去的样子。它最后的样子,要在五十亿年再加一亿年以后才能看见。啊,他陷入巨大的浩叹。
周围都很黑,远处还亮一些,是市区,那里升起粉红光雾。光雾在变化,那些是真的雾,会被风吹。是光和尘埃的混合物。
科学家说,搞科研,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科学家创办了让大陆人骄傲的电脑公司。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因为组件都是美国人、台湾人生产的,他只是干着中国人擅长的组装和销售而已。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卖组装电脑了,当然,比尔也不过如此。他们都不如乔布斯。乔布斯才是天才。他无法和乔布斯合作,只能和比尔合作,因为中国大陆市场需要的就是那种廉价、方便、随手可得的东西。比如盗版软件。比尔能够占据大陆市场,他故意降低技术难度,让人盗版。在中国大陆,这是一种哲学,随手抓到的就是黄金。比尔非常明白这个道理,这个道理左右了他,所以他成不了天才。乔布斯才是天才。高高在上的天才。科学家在明确知道自己无法与乔布斯合作之后,决定放手公司的管理。他的退让成为一个大新闻,被称为此乃与家长式企业管理完全不同的现代企业管理模式。他余味未了地品尝了一段时间各个媒体的相关报道,就飞往德国,为自己买了这台折射望远镜安装在楼顶。
科学家,男,七十三岁,很多记者已经把他的故事作为当代传奇写在报刊杂志上了,而他自己,更愿亲口对乔乔这样的小姑娘讲。
科学家随其缓慢而颇具威仪的动作,有节制、用词准确地宣喻时,乔乔象在看一场脱衣舞。
崇敬地看、虔诚地听,她此时乃科学家系列行为的装饰性部件,但其实并没她什么事。
我说这些你明白吗?
看起来你老性感的。
东北腔。科学家哈哈地笑了。一个老人,笑出哈哈声,是一件快乐的事。所以他感到快活。乔乔说,其实我听不懂,但你在说这些的时候,有一种万事万物都明明白白,大权在握的感觉。这感觉真好。
确实好。科学家请她坐自己膝上,并请她以手指探入衬衣摸他的乳头。
乳头被触摸时,科学家就说,你是我的小妖精。
脱了衣物,科学家爬她身上,模仿了十多分钟年轻时的事。仅仅是模仿,也够他累的。让他休息了一会儿,乔乔说,今天没想到遇见您,没准备安眠药。
安眠药?我不需要安眠药,在楼顶睡觉我从不失眠。
你忘了,上次说过,再在一起我就吃了安眠药让您尽兴。
啊,对,是你来吃安眠药,科学家说,不是我。
对啊,上一次。上一次和这一次,看起来不会有何不同。下一次也差不多,科学家已老,乔乔还小。乔乔年轻、健康、美丽,性反应生动而极富感染力。老人的欲望一再被发动却屡因体力不支而半途而废。每次半途而废都感觉被羞辱了。她的反应是顺从,同时也是挑衅,这是女性魅力的本质。而男性尊严在于享受其顺从,战胜其挑衅。但科学家已老了,偏偏老了以后变得如此有钱有地位。乔乔这样的女孩招之即来。那么,他很想抒情:
我衰老、丑陋,你青春、美丽。我还无耻地以金钱和权力,强占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
老人变得沮丧,几乎在哭。无论如何,这是真相,这是事实。
不,乔乔很不容易接上科学家的话。智商不够,不接话是最好的。不过上一次她认认真真地接话了。
我真的需要钱,喜欢钱,钱让我幸福,有钱的男人让我兴奋。您没有欺负我,你对我最好。
乔乔也没说错。因此,假如,乔乔服了安眠药,反应就不会那么剧烈了。她将以睡美人的温和魅力来滋养老科学家。完全无害。中医叫温补。乔乔自己也不会有欲望被挑逗后得不到满足而暗生的怨恨。不会被怀疑有怨恨,不会被怀疑有歧视。多疑的老人可以真正地愉快起来,那毫无杂音的睡美人,才是纯粹的美。
面对真正无害的睡美人,我会怎么做呢?
某个目前我们尚不明确的想象出现在科学家脑中,他两眼放光。对,安眠药,我下去拿,夫人药箱里有。
科学家取药上来,精神十分地好了。竟用与其身份完全不同的坏痞腔调说,原来我并不是遭老头子啊,我还是能把你搞难受啊。
当然啊坏蛋,乔乔顺他意思说,不然我干嘛要吃安眠药。
这样说,安眠药其实是为了保护乔乔了。该说法当然也成立,并且是令人快乐的说法。
我会把你搞得特别惨,没错,科学家说,简单,只要找到阴蒂就行。
坏,乔乔说,接过药品,一把就吞了。她吃感冒药也这样干咽的。
不过什么事都不能急于表现啊对吧,因为乔乔才吞了药,科学家就笑嘻嘻地问,你知道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另一个版本吗?
不知道,肯定你又有坏心思了。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其实可以有另一个版本,科学家说。
小矮人怕白雪公主醒来后离开了他们。事实也肯定会这样,因为他们生而不能同存于一个世界。即便白雪公主再知恩图报,小矮人顶多被公主和王子带到宫廷,为他们逗笑取乐而已。比较而言现在多幸福啊。所以小矮人们决定并谋划了,王子必须死,白雪公主永远不能醒。
天啊,乔乔说,我吃了药就讲这个,不是提前就想好吧。安眠药的药效是多久?
哈哈,科学家说,我的小公主永远不会醒了。
别吓我,我胆小。
这是一个好想法,小矮人只有在白雪公主长睡不醒时才觉得世界是公平的,人生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现在乔乔真的紧张了。有人提醒过她吗?仅仅男女二人深夜呆在一个房间,女孩应该小心一些。那些跟妈咪的,有黑社会保护的女孩,似乎说过,不过乔乔当时嗤之以鼻。
已经来不及了。药性起作用了,越来越深的睡意伴随着越来越浓的恐惧。
乔乔,那一夜到底怎样了?

玻璃很大。玻璃下边有行人埋头走过,上边浮着风筝。玻璃也有时因为观看者处于酒醉状态而从中间兀起,于是行人和风筝就朝两端滑落。往往是白昼时,玻璃因为过多反光而凌乱。入夜,一盏小蜡烛亮起来,玻璃蓦然回复其平整与清澈。
小蜡烛映照在乔乔脸上,那么美丽,无论是不是真的。
她将可乐杯子举到眼前,轻轻上下移动。仔细地看,才发现她在用眼睫毛轻轻刷着瓶子:她在思考吗?如果是,那么一定是很妙的思考。
她常坐靠街最后一块大玻璃窗后,被店里店外的人看,喝加冰的可乐。反正都逃不掉男人的目光,既然如此,被形状很好的玻璃窗和温馨的蜡烛装饰一下也挺好的。
玻璃外,喜欢露天的人们坐在蓝白相间的阳伞下。再远一点,走街的人们,单个,一对,两三个,在路灯下露出衣服的颜色,在行道木的影子底下模糊散去。
先来的一批客人有四五位,带头的,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市委什么人的秘书。他装着没看见乔乔,因为他必须非常殷勤地为一个穿旗袍的女士拎包。
但他的注意力在乔乔这里。乔乔神清气爽,事实上正有陆续增多的男人目光从各处飞来。是的,他们控制不住。坐在酒吧里的乔乔。她的后脑、她的肩、她的腰和臀,都能自动感觉男人的目光。男人暗处用针一样的目光看她,使她容光焕发,风情万种。
那个谁的秘书又朝她瞟了一眼,让她记起和他的那次。迄今为止就一次,不过今天以后很快就会有下一次了。那一次他不停地表示歉意。
乔乔开头没弄明白为什么,后来她终于理解了,而不是嗅到了,原来他有狐臭。其实真正令人不舒服的是他皮肤太白了。白得不像肉。他应该为自己的肤色向乔乔道歉,而不是为他自以为有的狐臭道歉。他在多次隐晦地表达歉意后,看出乔乔明白了,就突然坦诚起来,掏心掏肺地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在狐臭折磨中长大的孩子。他再次暗示他,用一种很有意味的停顿,提醒乔乔他又在搞暗示了。
像乔乔那种自以为智商较高的女人,也犹豫很久才觉得自己明白。原来他想强调自己现在还是一个孩子。
现在还是孩子?他到底想怎么干?乔乔又不明白了。不过世上也没几个男人真正想明白应该怎么干,十之八九还是由女人给出最后结果。假高潮,就这样吧。
至于这位秘书,真正让乔乔伤透脑筋的是,他说话太多停顿、太多眨眼、太多重复。
他掰着乔乔膝盖冲那儿说过不停。好像那儿就是麦克风。

我也是偷窥者之一。我用了一根烟的功夫欣赏玻璃后的乔乔,再进店,在她对面落座。在两三个不得不介绍的人面前,我是她表弟。
她翘首弄姿时,我闻到一股特有的香气。特别浓郁的夏夜。能感觉香气底下,更有一种软软的、热热的,必须用面颊或手背,带浅绒毛的皮肤,才能品尝到的滋味,温泉一般地漫过来。
我忍不住说,今晚我做你的客人吧?她语气平淡道,我客人都是办公室主任安排的。我生气了。当然,我他妈当然知道。不过此时我想起鹿县的夜晚。我的精液沿她的腿流下。这景象出现,难道是一种羞辱吗。
“我们乐队”唱歌时,乔乔高兴了,高声喊麦青我爱你。一喊出来就更高兴了。
她对我信口开河地说,我,现在的乔乔,暗恋“我们乐队”的主唱麦青,因为麦青暗恋学生时的乔乔。一种特别戏剧性的感情体验,听好啊小作家。她和麦青一个学校毕业。麦青因组建“我们乐队”,是很多女孩追求的对像,但麦青唯独喜欢她乔乔,还不敢表达。快毕业时才请人转交情信。信里称乔乔为“我的白雪公主”。在学校时,她以清纯骄傲的少女姿态对麦青保持矜持,而在碧隐峡酒廊,她是交际花,却暗恋着麦青。乔乔对麦青的暗恋是真实的啊,因为麦青暗恋乔乔的那封信让她动情。
现在作为暗恋者,她当然要压制表达。但每天在酒廊照面,男生居然认出不出自己暗恋过的女孩,是不是可思议?
我还有情绪,还跟我说什么麦青,不想她搭话。乔乔就自顾自得出结论,所以说男人就是蠢,只看得见自己的幻想。你们这些男人都一个样。
我烦了。你跳不跳?我得跳一会儿,散发酒精。
她说,我看你跳。
我下舞池,使劲跺脚。

都醉了。我们打地赶到我住的万福桥。到了屋门口,对面那家人养的一条小狗拼命叫了起来。小狗叫太用力了,好像不会停一样。我们感觉奇怪地站着听了一会儿,突然厌烦起来,于是就开门进屋了。
我们爬上房东留下的大床。我的房东很奇怪。乔乔说,不奇怪,床就是要大。你喜欢我穿着西服来吗。喜欢。我们接吻。乔乔发髻散了。我头晕,不过这样挺好的。我们继续接吻。接吻真舒服啊,乔乔说,再来。我凑过嘴去,但乔乔说,像刚才那样。刚才怎么样啊。刚才怎么样啊。我急了。别急,她说,想一想嘛。没法想,我马上就想吻。别急嘛,刚才你捧着我的脸来着。
我从不和人接吻,只和你接吻。强迫的不算。除了和你接吻,和别人都是强迫的。她推我。等我说嘛。别急,等我说清楚。这事不说清楚以后你会生气。如果是你或麦青,我喜欢接吻。麦青不可能,所以就只有你了。
我松开她,她坐起来,把西服扣子解开了一颗。你要是喜欢我就穿着它。穿着吧。她站起来,褪下长裤和内裤,在我身上跨来跨去。我这样看她头很晕,要她躺下来。她就不。她理了理衣领,下床,走到桌子边,从纸盒里拉出一张纸巾将桌子擦了擦,把上身扒在上面,臀部对着我。
她望着黑黢黢的窗口说,接吻的时间已经过了,我现在已经不想接吻了。
她两手伸过桌子,抓住窗棂。她两腿失控地颤,她拼命将其叉直。
接吻的时间已经过了表弟。
我跳下床,费力地拖她,让她松手,让她离开窗棂,将她强抱到床上。
乳房被碰到时,她吃吃地笑。没带乳罩。乳罩算个屁。她露出笑容真好看。我吻她的乳头。她两眼合闭,又睁开。睁开后用胳膊挽住我的头往上拖。嘴对齐了。吻吧。
但我的头猛烈地疼了起来,感觉卷入了大漩涡。我身体拼命朝边上移动,移到完全不能接触到乔乔的地方。酒精可能将我大脑里面的什么阀门打开了,放出无数陌生东西。
紫色的闪光。红色龙卷风。一棵树摇晃,飘坠的不是落叶,而是人脸。星星吱嘎作响,即将崩塌。又是紫色的闪光。闪光没有熄灭,而是稳稳地插在玻璃上。
我眼睛对齐玻璃边,看延伸很远的平面,倒挂的绿女郎玻璃下面走着,走到正面的绿女郎,正立的了,同时变得巨大,我搁在玻璃上的头颅还不如她小趾头大。
到了冬天。到冬天了。玻璃上有个小村庄,用浅灰色的铅笔画的。哈,我说,我来了。奇怪的是一个人都没有。我对他们说,别躲了,该吃饭了。吃饭了,雷都不打吃饭人。大概这是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从藏身之处跑出来。
寂静。刚爆炸过。所有的东西只有一半,或三分之一。这些残缺的东西之前是菱形、波浪形、园形。直着横着。有些像树,有些像山,有些像房子,有些像水。但是它们的目的并非是要像什么,而是保持寂静。假如我说,无论此世界彼世界唯有寂静世界又怎么样?
好像是不错的句子。玻璃消失了。一线冰凉横穿我的大脑。疼又恢复了,原来是深夜。我重新回到这个大脑想控制,实际上永远无法控制的险恶世界。
但是,天啊,我醒来后,见乔乔她的身体又爬窗台了。她两手抓着窗棂,叉着两腿。
我一个劲地劝说她回来。回来我们接吻吧,接吻多好啊。

咱们说说这件事吧。手枪的事。
我和乔乔非常想弄响手枪,所以有一天,我们准备了饼干、牛肉干、果脯、矿泉水、小毯,搭乘往灌县的班车。
出城大约五十公里,在一个看起来没什么人的河边,我们下车。沿河滩走了很久,选中有大片西红柿田的地方。有一片沙滩很不错,乔乔用脚在沙上画了一个房子,房子上面有太阳和月亮,再画一个大方框把它们围起来。画完以后,她倒退着走,边走边把脚印抹掉。
河水很干净,让人想下水。还是先打了手枪再说吧。我们上岸,钻入西红柿田,进到很深的地方。
小毯子取出来铺在两排西红柿架子之间狭小的沟里,我和乔乔爬在小毯子上。乔乔从皮篮里拿出手枪交给我,我打开保险,握着手枪试图瞄点什么。
我迟疑着。西红柿叶子的茸毛让身上痒,要流汗。不,我不应该注意那些茸毛。要专心致志。不过,在这由许多空隙重叠而成的狭小通道里,的确有着太多细节丰富的东西了。我尽力瞄住沟尽头缺口的中心点,开了一枪。枪声很大,爆炸声,还敲钟一般当当地余响。我很惊讶,迷糊了好一会儿。
乔乔用手堵着耳朵,盯着沟尽头。她一边勒骨紧贴着我,她心脏的冬冬声也尽皆传递给了我。我们好一阵没法说话。非常静。是的,村子里的人在干啥?
我当然要再打一枪,这次我要瞄准一个西红柿。我把枪管伸到支撑西红柿枝叶的三角竹架中间,瞄准一个不知通过多少空隙才让我看到的西红柿。那个西红柿非常大,红透了,估计最多一天就要掉地上了。我瞄了很久,连瓢虫或者其他小虫子留在西红柿上的细小黑点都看见了。根据经验,有虫子叮过的地方特别甜。我还看见了西红柿藤蔓上的白色茸毛,那些茸毛把阳光抟成圆形露水。
有蚂蚁。蚂蚁走动时,亮光就在它腹部和胸部交替闪动。一只蚂蚁走过不久,跟着走来更多蚂蚁连成线。我等它们全部走过,继续瞄准西红柿。
西红柿的形状和颜色让我非常想吃它,是的,我有点可惜地开枪了。
令我惊讶的是,我这一枪好像一个幻觉。巨响之后,西红柿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其他东西也依旧原样,那些叶子居然连一丝一毫的晃动也没有。除了耳朵中的嗡嗡声我还有什么?
我把手枪递向乔乔。你玩吧,我没感觉了。
你打的是什么?
西红柿。
但是,那个西红柿,好像是空的一样。
这只是你感觉,你应该说,你没瞄准。
是的,应该这样说。
乔乔拿过手枪,非常在行地东瞄瞄,西瞄瞄。练习过多次了,姿势非常性感。在我以为她要扣扳机时,忽然枪口垂下。
算了,你打过了就好啦,我不打了。
她表现得娇滴滴的,好可爱。我搂了她一把。
你想要的话就要吧。
不怎么想。
其实我也不太想。
因为太阳晒得人很懒,很软,我们好像要化掉了一样。
那么软,我们试图将四条腿缠成麻花,二十个脚趾头扣在一起。
我们分吃了一个西红柿,也竖着耳朵监听四周的动静。
我们叠着。太阳移到了正上方。
好大的西红柿田啊。
好大的西红柿田啊。
该把子弹打完,不然这支枪太危险了。乔乔不同意,说没子弹的枪还算枪吗。她收起手枪,让我出去侦查,如果河两边看不到人,我们就光着屁股直接走到河里洗澡。
我说好的,不过我先要看看我的子弹到底打中了什么。难道连一片叶子都没打中么?
我套上皮鞋,试图从藤蔓间一个较大空隙钻入另一条沟找找线索。乔乔来帮我,一起用力想把缠满藤蔓的支架扳开。但是这块西红柿田不仅大,还很整体。这样说吧,我们根本就无法撼动竹竿藤蔓的结构,连片叶子都动不了。
算了。还记得枪声吧。记得枪声就行。
我们抱着衣服、小毯和皮篮,躬着腰,往来的方向顺沟走。走到沟尽头,我先露出头往两边看看。没人。
怎么会有人。我已怀疑时空了。
于是我们就下到乔乔画了房子的沙滩上,从那里走入水里。
水刚淹过膝盖,我们坐着,或躺着。身体泡在凉凉的水里,眼睛看着只有少量云朵的蓝天,我们很快恢复了精神。之后我们穿好衣服,坐沙滩上吃东西。吃了东西,顺河走到桥,从桥边上马路拦车。
很久都没有拦下车。我们丢下拦车的事沿着马路一个劲儿地走,有点为拦不到车而赌气的意思。但我们很累,只好再拦车,还是没汽车愿意停。
于是我双双握枪站在马路中间,保险都打开了。
来了一辆解放派货车,厢里安着四层铁笼,装满着略带粉红色的白毛肥猪。
我把手枪瞄准挡风玻璃后司机的脸。
这个司机看起来非常老实。是的,非常老实。这种非常老实的人的脸既看不出恐惧也看不出不恐惧,因为就是那样的老实。我确信如果对老实脸放一枪,会咚的一声响。我非常想证实我的认识,想得两腿打颤。
不要啊,乔乔喊道。然后我又听见她说,我们是便衣警察,今天出来执行公务,麻烦你载我们进城。
我收起枪,不过我的腿抖过不停。
车上除了猪味儿,还有一股狐臭。人一紧张,这股味儿就会出来。乔乔将手枪收入皮篮时,司机往篮里瞅。我瞪了他一眼,他连忙回到老实模样。
为防司机报警后被警察找到,我和乔乔在三环路外面就下了车,然后换了两个出租车,才转到万福桥。又紧张又疲惫,我们洗了澡就睡了。
醒来看见灿烂的阳光,蓝色的天空,鱼鳞一样的白云,稍微有些惊讶。是成都吗?天气真好。
不过床上没有了乔乔。故事结束了,还会爱吗?我们不知道。

huaqiu at 2022-04-21 21:47
1

写作力依然强劲

uqinzen at 2022-04-22 08:52
2

@uqinzen #2 何以忘忧,,

huaqiu at 2022-04-24 15:58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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