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克人

马赛克人（1）

当我眼睛离开手机，看见一个马赛克。一个众多像素块组成的人形。
在拥挤到粘连的早高峰地铁车厢里，我们的手、脚、肩、胸、臀、腹，带来感知的任何部位，都保持着粘连。我们的早餐味儿、被窝味儿、洗洁精味儿、心跳、呼吸、汗腺、荷尔蒙、性兴奋，也皆雾霾为一片。静态地——在车窗外闪失的光影比较下-----消融我们。
唯脸例外。因为脸上有眼睛。
唯有脸必须隔离——此时所有的脸都藏在手机后面。
6.8英寸，6.2英寸，5.8英寸，不能再小了。若未能以手机挡住全部，露出部分定要保持对一切熟视无睹的冷漠。
不能有任何意味现于表情里，否则会被指控为骚扰。(已经发生的无一例外是性骚扰，但我们坚持等待其他类型骚扰的指控出现)。
这是群体出行时无可奈何社交距离全然被打破而艰难承受的僵局，我们须以最大意志与之抗衡。
所以我很难理解就在此时，为什么我，竟将脸上的手机移开了——因此便看到我面前那个打着马赛克的人形。（8:30，你也可移开手机试试）。

即便身体已从a到b，(一般而言，实际情况下，这话指的眼睛视线变换了标记对象)，我们的心情并不能马上调整到与新信息相匹配。
意义未被阐释之前，甚至认不出这是信息。我的脸自是娴熟地淡漠着。最有感觉的是我对它的有力控制。若说因迷恋对表情的控制而不愿改换为其他表情，因此策略性地保持了镇定，也是很有道理的。
有道理就是欣慰。我的心，也和马赛克无关。实际上我的心，尚在“最受女性欢迎顶级小鲜肉某某涉嫌强奸未成年少女”的消息里晃荡。这条消息从昨夜九点到今天早晨，席卷所有人。可预见还要热两天。因为和小鲜肉睡过的女孩的清凉照还没被成套释出。
同车的我们，之所以能一本正经，保持稳定，不能不感谢诸如此类信息推送者。否则我们以手机挡脸的动作，不免因时间过长而疲惫。
感谢，同时经历此大新闻者，有机会同称为我们。当我们一词作为自称出现时，心率会微妙出现峰值。腋下小汗。气味，当然。
作为男性，我天然关心上品小鲜肉睡过的女粉丝颜值，等待出现她们更多清凉照。也会评估其中还有谁，更有谁，值得我以流量投资。在这之前是张家界疫情扩散15个省，再之前郑州洪灾，鲜花和黄色挡板。连续而来，有节奏地过去。我们享受信息经过大脑的流程感。丝滑般地，据说天赋高者能因此遗精。
好几代人以前，我们就对未经安全媒介塑造过的信息熟视无睹了。现在我们爱手机。信息在手机里才安全，才能被理解。
经过上述短暂的若有所思之后，我以无声模式拍下了面前这具马赛克人形，发到朋友圈。
天啊！真实照。不是我打的码。我注释到。

没人点赞。五六分钟后有个朋友留言说，想不到你打码技术很高超啊。
不是我打的码，我再次解释。
他没再回。
我等了很久。没人信我说的是真实照。

大概边长两公厘的正方像素块，数以千计。能觉察质地。但我相信其实并无实体，而是精妙的光学效应。
因为它不仅三维覆盖且精细描摹了她的衣物，也同等效果地呈现了她鼻子，嘴角，甚至睫毛。
细节无疑是个女孩。一个不足十八岁的少女。因为她睫毛能神经质地颤动。因为她两腿细弱，间距可放入一个拳头。(动漫网对两腿间可伸过拳头是少女标记有专门解释)。
单一图案重复组成的全息影像。我心中相当确定地下着这样的定义，又一次拍摄她。
这次是视频模式。视频模式没有讨厌的快门声，因此我能更专注，将变焦、变角度以及凝聚特写都做过了。
两个不错的六十秒视频随后发到了朋友圈。
因为感觉快到站了，为抢时间，我没作注释。

为了这两条视频的拍摄，我不得不多次移动手机，因此过度暴露了我的脸。
更有可能因专注于拍摄而泄露了什么表情。
果然，便有两个手机迅雷不及掩耳以镜头瞄准了我。
我屏住呼吸。那两个拿手机的，一男一女，也如是。
不过他们占据着“更像狙击手”的优越感。

我等待视频被关注，成为热点。
天啊！《黑镜》！天啊！真实马赛克人！
我以回复评论加感叹号的形式宣示真相。
还是没人信。
我所料想的因马赛克人成为热点，转入所有人的朋友圈，最终依靠逻辑力量移走眼前对准我的镜头，完全失算了。
现在我压力极大。
我只能不动声色，继续在自己的视频下补充评论：快看啊!马赛克性感美少女!

望京站到了，依然无人响应我的视频。
想红一红的努力失败了。沉闷上班族的早晨没有丝毫好转。不过我与伺机拍我上网的人的僵持，也自动消解了。
我到站下车，既惆怅又失望。
我并不想马上转换为别的情绪。所以我痴望着车厢里的马赛克少女。
隔着昂贵的地铁窗玻璃，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不过此时她正面回应我了。
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一个少女轮廓，精细确切然而毫无意义地注视着我。
我空洞得痛。

也无所谓了，我将手机揣入兜里。
让我的脸尽情展示我的情绪吧。
要说我也不是啥网红，即便几百张照片被投放出去，也只不过是路景照吧。
120秒后，地铁载走了她。
随后我被自动扶梯抬升到地铁出入口，再下意识地跳到地面上，尚在翻看我发往朋友圈的视频。
不过此时朋友圈异乎寻常地躁动起来。
一条信息已破十万加！标题是“伟大！我们以马赛克保护被某某强奸的幼女!”里面有分行很频繁的微信体句子，有视频，有照片。和我拍的没啥区别。角度都一样。
有一会儿我怀疑我的视频和图片被盗版了，不过我又想，因为马赛克的光学效应削若了三维感。即便换了拍摄机位，也不太能看出差别。
我宁愿相信拍到马赛克少女的并非我一人。
这是真的啊。爆炸性应该不亚于拍到UFO啊。
我也摄到了啊。我给自己的视频和照片补上了略带幽怨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