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吴可
(旧小说一篇)
认识吴可的时间,我记得清楚,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深夜。我躺在大厅中间的竹席上,感到清凉气流正穿透蒙古包蚊帐,吹拂到我的脸上。我摸出藏在毯子里的收音机,插上耳塞,随意地旋转按钮,收听那些舒缓而神秘的女声。遇到所谓医学专家讲解男女之事的节目,就好奇地听上几分钟。最终,我停留在那个曾停留了无数次的频道上。
那是一个叫“孤独地球”的午夜交友电台节目,主持人的声音仿佛能让时间停滞,让所有人和她一起停留在那刻。她缓缓地说,亲爱的朋友,你是否曾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你和另一个人,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人类,如果有,欢迎你,你已经来到了一个叫“孤独地球”的地方……就是这节目给出了吴可打去电话留下的个人信息,以及座机号码。我来不及找出纸笔,更不敢开灯,就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小声重复那七个数字。
第二天上午,其他人都出去办事,我一个人留在家中。我猫着腰,从阳台上偷偷张望,等到最后一个出去的人也消失在视野里,就返回来抓起电话。拨到第七个数字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忘了它。我胡乱拨了两个数,都没对。于是我从1开始拨起,跳过刚才那两个数,直到拨完8,我才意识到正确数字是9。这时我忽然犹豫起来,如果真的拨通了会怎样?我该和她说些什么?
吴可,女,21岁,幼教,想交友。
这就是她留下的所有信息。我只有18岁,在她眼里应该还是小孩,比女生小的男孩她们都会认为是小孩。何况她已经毕业工作,而我才刚刚考上大学,简直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些顾虑没能阻止我拨通她的号码。我磕磕巴巴地介绍了下自己,说明是在交友电台上得知了她的信息,然后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虽然我早已知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太可怕了,我居然会拨打这种电话,如果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想。
吴可迟疑了一下,回答了我的问题。她的声音不难听,但是缺乏感情,准确地说,是缺乏一种我期待的热烈和兴奋。她只是淡淡地告诉我,她已经从事幼教快一年了。我想象着她的样子,应该不太高,但是很苗条,眼睛很大,不太爱笑。我没敢问她在哪里工作,我认为我们还没到可以问具体信息的程度。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只是想和这位女孩做普通朋友,随便聊聊天罢了。她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啊,我是大学生,不过,不过我快毕业了。她说,那你会回来找工作吗。我说,当然。她显得有点高兴,哦,那还不错。
过了一天,按约定我在中午再次给她打去电话。家里只有父亲和我两个人,他在隔壁发出震天的呼噜声。我慢慢地关紧房门,尽量不弄出声响,接着就小心翼翼地拨通了她的电话。这回,我放开了不少。我问她有没有看过金庸的小说。她说没有。我又问看过张爱玲吗(我猜她可能更喜欢女性作家)。她也说没看过。后来她说,好吧,其实我基本不看书,都是有用的书才会看,更不用说小说了。相比于此,她更喜欢音乐,比如唱歌和弹古筝。她告诉我其实她也只是刚学古筝,只会最简单的曲子。我的心直往下沉,除了小说,我并没有别的爱好。我没有告诉她我是乐盲,硬着头皮和她聊下去。
经过这次,我有两三天没给她打电话,出于女孩的矜持,她当然也不会打来。我每天都步行去附近菜市场深处的租书店租书来看。那时网络小说刚刚兴起没几年,流行的还是传统武侠,新潮玄幻以及西式魔幻,还没有后来五花八门诸如修真、机甲等类别。至于女孩看的言情,我则不了解。看得最多的是黄易的玄幻系列,比如《大剑师》、《宇宙浪子》,还有《寻秦记》。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另一个无名作者的书,但我已经记不起来小说的名字。背景像是欧洲中世纪,男主角为了女主角永无止境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出征,最后和自己的龙一起死在荒野古堡中。
有一天我们不知怎么的又联系上了。没说多少句话,吴可就说她有别的事要忙,便匆匆挂断。当天夜里,铃声惊醒了我,我跳起来抓起电话,是她。我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幸运的是,睡在卧房的家人似乎没有任何动作。铃声如此之大,他们不可能听不见,但是他们毫不在意,或者以为是幻听。吴可说一个人很无聊,想在电话里给我弹首曲子。太别扭了,一个女孩居然深夜打来电话说要弹古筝给我听,关键用的是这么故作冷漠的语气。我耐着性子听完,压低声音说,还挺好听的。
后来我跟她说起那年(2003年)6月7日下午的场景,当然我告诉她这发生在几年前。那时,我左臂贴着绿色的圆形标志(表示体温正常)走进学校大门。进了门,我匆匆回头望了一眼,望见背对烈日的母亲脸上一片浓重的阴影。我怀疑她快要哭出声来,因为我已经连续发了三天高烧。吴可问,你说这些是想说明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
从SARS这一年开始,市里高考才必须贴这种体温标志。奇怪的是,我根本不担心她想到这点。接着我跟她说起了我和父母的关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说这些,显然她不能帮我解决任何问题,她可能连听都不想听。多年后我在豆瓣写作,收到了不少“豆油”,和我这次的谈话类似:充满自怜情绪和对父母强烈的不满。那时我才为年少产生过这种情绪的自己找到了同类。我提到的一件事引起了她的小声惊呼:我妈把我种的花以及看的几本书,统统从五楼阳台上扔下去了。她问,理由是什么。我说,理由是怕影响我的学业。等了一会儿她说,没砸到人吧?我说没有。她说,你刚才说你们要贴体温标志?我说是啊。她说,我有个表弟今年高考,他说今年开始才需要贴这个东西。
吴可之后没再主动给我打过电话。临近报到的前几天,我烦躁不安,趁着家人午睡给她打去电话,用夜深人静时的那种语气和她说话。她几乎已经不记得我了,并疑心我是骗子。在我努力提醒之下,她终于想起了我是谁,第一次笑了起来。她问我是什么专业的,我如实回答是建筑系。她又问我有多高,我说176。她还问了我一些别的问题,这是联系以来她第一次主动问了我那么多问题,她适当地表达了对一个大学生的羡慕。就是在那瞬间,我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她似乎无意地提到最近想看冯小刚的《手机》,可惜没人陪她去影院。我猜她是不是想让我约她见面。于是我说,我也正想去看。她有点犹豫地说,那,我们一起吧?我说,好啊。可我明白我们大概很难见面。有一次,我随意地走到南湖广场(她告诉我她经常在那儿吹泡泡),好像看到了她的背影(她曾经发过照片给我),我静静地观察了很久,才转身离去。
大一下学期,我还是没有找到喜欢的女孩子。有一天,室友们约好了坐在进门的座机旁边,一个接一个地给他们的女孩打电话。轮到我时,我发现自己找不到可以打电话的对象。于是,我开始拨打她的号码,同时脑子里再一次想象她的样子(个子不高,瘦小,皮肤可能不太好,但五官很精致),尽管这种想象毫无根据。大概试了三次,铃声响了很久,却始终无人接听。在室友的耻笑声中,我不甘心起来。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没想到竟然拨通了,当传来一声“喂”(我已经认不出是否吴可的声音了)时,我却迅速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