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

那时候我有点喜欢他，但是没准备有什么结果。好像因为我从小到大喜欢过的人，和喜欢我的人总不能合二为一，所以一开始就打算单恋，也可能我根本不喜欢他。
同意之后，他又忽然说他也不做义工了，要跟我一起在那个景区玩。我说也行。
我不知道怎么跟家里说，他说你就说去做义工就好了。
我试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结果妈妈很干脆，一下就同意了。家里这边解决之后，日程又成了问题。我16号就放假了，他23号才过去，中间有一个星期时间差。不知道怎么办，说到时候再说吧。
中间有一阵子没有聊天，到快放假时我提起来这件事，因为不想坐车回家再坐车出去，也怕在家说漏嘴，想了很多办法解决时间差。找短租，或者寄宿朋友家，商量来商量去，火车票订了退退了订，手续费扣了一大堆，仍然定不下来。
我突然觉得万分伤心，因为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完全无所谓的事。
后来决定我还是回家，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小年夜那天晚上离开家，坐汽车到市里的火车站。汽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一个人。

我住的地方到景区没有直达火车，要在合肥转车到黄山。
到了黄山以后，因为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吧，找不到去景区的班车，坐了一辆包车，路上司机一直在停下来拉客。
下午两三点坐上的，到天擦黑才到景区。景区最外面是宾馆和便利超市饭馆什么的，进入后一半是开发区一半是农舍，泥土路上堆满了瓦砾，看着很荒凉，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拐卖了。
走过半废弃的开发区到最里面才是景区，一个很小但路很复杂的村子，南方的那种小巷，我订的青旅，也就是他一开始要做义工的那一家，在最里面。我有点路痴，转了四五十分钟才找到地方，办了手续住进去。
装修很一般，青旅嘛，都是噱头多一点。床板质量很差，我半夜总害怕床塌掉。
我跟他说我到了时，他正在上海，比完了赛，和一群朋友聚在一起。好像没有人知道他将要到这个地方来。
那间青旅第二天我就退了，换了另一家，订的标间。

他也是第二天到的，喊我去接，结果我跑错了入口。那时我才知道景区有两个入口，我来那个是后门，游客一般都从前门进。
跑了一圈又回来，一边打电话一边找，然后看见他冲我挥手。
我带他回订好的宾馆，他先睡了一觉，我在旁边看书，他醒了之后抱了抱我，然后起来准备去吃饭。
很难形容那时候的感觉，因为我实际上很少跟人有肢体接触。一起走路碰一碰胳膊就能让我觉得亲密，拥抱这种动作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都做得很少。何况我们刚见面不到五个小时。
但我没说什么，或许我还是喜欢他。
下午就很亲密了，拉手走路，他把手硬挤进我口袋里，再有就是拦拦腰，靠肩。
景区真的很小，我们两个小时也就逛完了。

晚上回去靠在一张床上看电影，看的是《奸臣》，一个韩国的色情片。
看到一半接吻，但是还挺纯情的，只是磨蹭嘴唇，亲了亲脸，别的没有了。
关了灯以后他非要挤到我床上来。我在到同意之后的五分钟，都以为我们只是要睡一张床，搞出点暧昧气氛来，没往做爱的方面想过。
所以他压上来亲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推开他以后一直在发抖。
他抱着我安抚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我还是很紧张，直到他拆了个避孕套，我闻到上面带的香蕉味，一下笑出声来。
然后就很安静地顺从他摆弄了。
但是那天没有成功，因为他前戏很差劲，打算直接进，我痛得不行，又不肯放弃，折腾到后来他软了，两个人都一身汗，抱着睡了。
半夜我还差点掉到地上。

第二天又走了走，已经没什么好逛的，跑到景区后面的山上，叫什么龙什么岗，山顶上有一座废弃的小屋，墙上写满了字，他捡了一块石头在墙上写，xxx不喜欢xxx。前面是他，后面是我。
我还……挺有点伤心的，那时候，但也不能说什么，因为他确实没说过喜欢我，我也没说过。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出了小屋他大概看出来我生气，拉着要亲我，我拒绝了。
晚上回去我们又睡到了一张床上，仍然试着做爱，仍然失败。我太痛了。

第三天回到黄山市里，还是我订的宾馆，标间，他开玩笑说怎么还是标间。
我说不出是出于什么心理，好像订了大床房就坐实了我们的关系一样，标间至少还能欲盖弥彰一下，假装我们之间什么都还没发生过。
到市里是下午，进了房间我说要洗澡。后面就顺理成章了，接吻，脱衣服，他还是前戏潦草，很急切要进，我掐住他的肩膀，这次没有挣扎。
直到现在我对做爱的印象都是痛大于快感，让他插进来远没有我自己自慰来得舒服。我只是喜欢接吻，喜欢摸他的胡茬，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让我留恋。
我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你亲亲我。
他弯下腰来吻住我，我仍然很痛。

结束以后我们很眷恋似的抱在一起，说了会话，好像是关于未来的打算。说到最后我想起一句话，跟我们聊天的内容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感想，并且毫不贴切。我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什么都不怕。
他听了这句话哭了。
噢，忘记说了，之所以回到黄山，是因为他家里不同意他在外边过年，我们只好离开景区回去坐车。我跟家里打电话说，义工提前结束了，只能回家，妈妈发了顿脾气，觉得青旅的老板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在黄山住了两天，中间出去过一次，穿过很多小路去找一个吃饭的地方。本来打算吃包子，但是临近过年，包子店关门了，又走了很远去吃烤鱼。
剩下的时间就呆在房间里做爱，做了很多次。最后那天晚上本来说好不做了，第二天要早起，但是半夜还是吻到了一起。他说起他的前任，我不太想听，发了点脾气。到三点左右我们睡了。
走的那天是大年三十，一大早上，我们收拾东西离开宾馆，房卡放在了空无一人的前台。他坐高铁，我坐火车。上了火车坐下我就开始无声地哭，戴着口罩，对面的女人一直在看我。哭累了就靠在车窗上睡觉，睡醒了又接着哭。
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大年三十的火车，车厢里很空，一节车厢只有十个人左右，大家都很疲惫地躺在座位上睡觉。每当有人下车的时候，车上的人就用很羡慕的语气说“新年好”，下车的人笑着说“你们也快到家啦”。到了夜里十一点，乘务员挨个给乘客们发福袋，里面有一些小点心。
十二点多我到站，家人在车站外面接我。我手机早就没电了，借了妈妈的手机给他发消息说我到家了。他说好。到了家我先去上厕所，家里人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说我不饿。我下身很疼，尿液没办法正常地排出来，我按着马桶抽水箱半蹲着，嘶嘶地吸气。
后来吃了点消炎药，睡觉时又哭了很久，这个年就算过去了。

我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哭了那么久，好像从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次419，不应该抱有期待，但又不能接受419发生在我原本喜欢的人身上。
就是说如果这是一个陌生人，我或许还不会那么伤心，但因为我喜欢他，而明确地知道这只是欲望的产物，我无法从中获得任何爱意，这件事才让我格外伤心。
过了几天，我跟他搭话，刻意提起这件事，想把这件事搞得轻松一点，却很敏感地察觉到他在躲我。
这种事情就是很明显能感觉到的，消息照样回，说话照样搭腔，可是他的语气，态度，就是摆明了不想面对这件事的样子。
我才意识到连把这件事戏谑化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只能独自面对整个始末。
那以后我度过了非常非常痛苦的四个月。我不知道该如何消解这件事的意义，也无法接受他的形象的崩塌，恨意和依恋纠缠折磨我，我无法入睡，无法停止哭泣。
他对我而言是“美”的象征，尽管有缺陷，可我对美的崇拜可以补全这些缺陷。一旦接受美的崩溃，就意味着在此之前我的所有的自以为是的付出都变成了非常肮脏的东西，我没有办法接受。我不得不独自消化这耻辱的秘密，独自判断我究竟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或者两者都是，为了无法判决的罪名自我惩罚。
他则像消失了一样，完全不再提起这件事。
到五月份我终于鼓起勇气找他谈起这件事，他不痛不痒地说了些屁话。随后交了一个女朋友，两个人跑到海边去玩。到下半年我们偶尔联系过几次，等到十月份，我行程定下来，十一月有事要去一趟北京，就跟他讲了一声，说到时候我们吃顿饭吧。
约定完一个星期，有人跟我告白了。那个人本来跟他也很熟，跟我其实没那么亲近，但有一天突然就告白了。我答应了。
说实话那时候还是很痛苦。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但每一次想起我和他的任何接触，就还是痛苦得想自杀。我仍然没有办法从不被爱的阴影里走出来，那个人跟我告白时，我几乎没有犹豫，想着有一点爱就可以了。
我们在一起一个月，没有吵架，什么都没有。

十一月我去了北京，他来找我吃饭。我们在房间里吃外卖。因为我很累，我讨厌坐车，每次坐车，火车也好也好高铁也好飞机也好，从里面出来的一瞬间都会让我有种虚脱的感觉。
吃完饭说了会话，他一直在道歉，然后过来吻我。
好吧，我本来没打算这样。他开始脱我衣服的时候我拒绝了他，我说，不要这样。我很害怕。
他那时又换了个女朋友，我对象也正一无所知地待在另一个城市。我们半裸着抱在一起，最后收了手，我再一次颤抖不止，他拉着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去了个超市，不太大，但有两层，也够逛了。我们一起看生肉的价格，看酸奶，好像我们在过生活。但是我没有一点点满足的感觉，反而察觉到了极度的空虚，我知道这个人走在我身边，仍然没有一刻爱过我，我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情欲的遮羞布，让我的毁灭不至于太支离破碎。
我们都很虚伪。
于是到晚上他再扑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推拒，只说宾馆里没有套。他本来想不带套，我说不行，他又出去跑了很远去买。回来时手都凉透了。
这次他总算学会多做一点前戏，用手先试一下，等我放松了才进来。
做完我们躺在一起，谈起我对象，我说我还没有学会谈恋爱，先学会了偷情。他说你们要好好在一起。
我觉得我们非常丑陋。那天我又哭了，我一直在问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他只是道歉。
第二天又睡了一夜，第三天上午我离开了北京。

我到底觉得很难面对，回去后没几天就和对象分手了。
年末去了上海，他也去了，先到我的宾馆放行李。我们一起躺了一会儿，他有点想做，但是我来了姨妈，就没做。晚上他去找朋友们玩，半夜发消息说不回了，我看了看没回。
第二天比赛结束我提前出来了，手机没电，刚走上大路就关机了。打车宾馆位置也不记得，徒然地走了很久，中途还下了点雨，最后借了蛋糕店老板的手机才找到路回去。他本来要喊我吃饭，但是联系不上我。我回去看见房间里放了一袋吃的。
晚上我给他发消息说明天要退房，你来拿行李吧。等到八九点时他朋友把他送回来，他喝多了，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了一会儿。躺到十点多左右，他说要去找他朋友，我说好。他说你不送我吗，我说不。
他有点受伤的样子，但我始终没有去送他。
第三天他又喊我吃饭，和他的一群朋友一起，其实大家好像都不怎么熟。倒是他每次和我搭茬的时候，还有若无其事提起黄山怎样怎样的时候，会让我觉得有一些痛苦。因为我不能若无其事。
吃完饭我赶车去了绍兴，和一个本地的朋友一起逛了逛，去王羲之故居的戎珠禅寺，很想烧根香拜一拜，但是没有找到香，也没有火机。朋友知道黄山的事情，也知道我在上海跟他碰面了，一直在劝我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要老想着他。
晚上朋友回家，我自己顺着绍兴的街道走了很远，路上遇到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说等不到车站来接自己的人，求我给他们买点吃的。我去买了水和面包，又给了点零钱。跟同学说起，同学说我被骗了。
离开绍兴回到家之后，朋友才说，我看起来很难过。

开春三月我又去了一趟北京，本来有事要办，但是因为他要离开北京了，我就提前了几天过去，事也没办，一直和他待在房间里。
本来要做，衣服都脱了，但是我情绪不高，一直进不去。
他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没办法回答。以往每次去找他都可以说是因为有事情才去的，只有这一次不能，这次是专门来找他。好像我一旦承认了是为他而来，一切就会万劫不复。我在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无用功，我浪费了太多的东西。
我们在电视上找了个电影看，叫《不忠》。看到一半我们开始做爱，一边做一边放电影，所以我不记得结尾是什么。回去之后又找来看了一遍，才知道结尾女主的丈夫把情夫打死，自己去自首了。
第二天夜里聊天，他说你以后结婚如何如何，我说我不结婚。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我重复了一遍说我不结婚。
我不结婚不是因为他，是很早的决定，但是那个情景下说出来，仿佛是因为他我才不结婚一样。解释不出来，而且我弄不明白他每次提起我的以后，那副好像很关心，又置身事外的样子。
我觉得有点恶心了。

我回去后联系了一阵子，偶尔一起打游戏。有一次他没回我，我等了等突然就觉得很厌倦，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就断了。直到五月我去了趟信阳，在宾馆半夜三点他突然发消息喊我打游戏，我拒绝了。
下半年给他寄过一次东西，写了点话把我能想的都说清楚了，本来等他收到后还想再谈谈，但突然也没了兴趣，什么都不想说，说什么都没用。
然后我们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也几乎没有再联系过。
冬天在上海吃了顿饭，他仍然试着提起从前。我觉得很恶心，也很屈辱，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
我昨天才知道一起吃饭的有个女孩知道我们的事情，才明白为什么那时她会用一种很怜惜似的态度对我。但我已经不再和他说话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单纯的性和单纯的爱都很好，但是性交里哪一方有了爱这件事就变得很肮脏。它就变成一种献身，一种装聋作哑，一种沾沾自喜的悲伤和自以为是的柔情。这种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做爱是在催人走向扭曲，做得越多越以为自己爱对方，而对方也觉得自己至少是有一点爱的，其实根本一无所有。贪欢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