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虫
有个熟人叫宋小饼,大学里半路出家去搞音乐。由于纯粹的固执——好听点叫理想的坚持,经济状况一直堪忧。直到后来他找到一条粉丝变现的路径:卖大麻。
有一次我去找他。院子里有一张摇椅,我坐着摇。他在讲未来,打算把这些年的东西整理一下,出两张专辑再像所有走投无路的半调子音乐人一样去川音谋个客座老师的职务。他笑笑说,这样也好有个掩护。我对此不以为然,我正忙着欣赏世界:西南的半空斜斜的拉过一条黑色电缆,切割感凌乱。撑起这画幅的是一根电杆。院子里竟然有电杆,我操,我在心里赞叹了一下继续摇。
接着他讲起了生意,这个不太法制就不多说了——单说我的目的不仅是买东西,顺便也打听他的一个粉丝。老实说,宋小饼的粉丝大多愚笨呆蠢没见识,更进一步的说,两者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是一场误会:有人以为自己在听音乐,有人以为自己在做音乐。而那个人是其中的异类,我看他讲的话有一种古怪的幽默,他的英文名叫弗软克。
我说,嘿,弗软克。
宋小饼没有直接评价,只是劝我少来往,然后往电杆那边去了。夜色深重,桌上的异型台灯发出疑惑的光:照理说大家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们又是校友来往得频密,不应该啊。宋小饼补充说,他被判刑了。说的时候已经屙完一泡感叹号形状的尿正在甩。我没吭声,只抖索着那小小的自封袋想:啧啧,这些云南货有多撇就有多贵。最后宋小饼说,差不多了撤了,明天还有事。那不抖了,我起身跟他从院子的后门出去,上了一条有狗的水泥路。
之后时光如电,转眼过了一年还是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朋友们都消失了:有的变身工作狂育儿机,有的发了蘸着口水天天数钱,有的不知道爪子了但也不和我玩了。仿佛关在大厦楼顶的兔子,我孤零零的独自反思:我太讨厌了?才艺不够丰富?还是仅仅因为老了?啊,一句严肃的总结:死亡是衰老的积分——或许要求不要那么高随便找人玩下,朋友不朋友的就无所谓啦。就在这个时候,弗软克忽然在微信上说,出来饮杯咖啡?
我说,好。就约在了春熙路的麦当劳见面。快到的时候肚饿,这个年龄了不再欣赏麦当劳干脆先去吃碗牛肉面。惺忪的看着老板在切好多笋,慢慢想起来似乎很久以前见过一次,确定了,那次我知道他九十年代末就大学毕业,离过婚,有朋友在做SM组织的掮客。那次他头发油腻腻的——到了麦当劳我举目四望,终于发现一个油腻腻走过去却不是。最后才找到,只见他坐在靠洗手间的位置上,清清爽爽的。
我说,嘿,弗软克。
他说,嘿,李动拳。
我说,这里好鸡儿吵,我们换个地方吧。
其实是说了两句拢着耳朵才发现吵的,说的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那个女人特有钱:没事就飞去美国看NBA,逛街累了就在香格里拉开个钟点房,网上吵架吵输了就上律师。这样一个富婆却诡异的存在于两个loser的微信里让世界陷入了混乱:我猜他们是大学同学,我依稀记得她川大的;他也猜我们是大学同学,依据是她在川大读的MBA而本科是西财的。当然当然,我错了可他也不对:她是我在扑克桌子上认识的鱼。
从天桥口的步梯下去的时候,我还在猜:他应该想泡她,因为他总是给她无端的点赞,而且是他先问起这个女人的。但很快就不猜了,因为发现走错了路:星巴克就在对面巷子面馆的旁边,可马路中间的铁栅栏那么高显得我好蠢,我们只好回头又上了步梯。电梯徐徐上升,有一种升华的仪式感,正准备说点什么,弗软克也忽然动了嘴唇。
我说,你说。
弗软克说,你先说。
我说,你年龄大些你说。
弗软克说,你这礼貌讲得。
我说,嘿嘿。
弗软克说,你知不知道小饼出事了?
我说,不知,啥时候的事?
弗软克说,就——
上升势头忽然停了,前方是接驳电梯和路面的踏板,那片有很多格格的铝合金经常在新闻里塌陷,人掉进去就会卡成两截甘蔗。我小心而快的跳过去,松了口气听他继续说。就大半个月以前,宋小饼去参加一个音乐节。临行前他给自己算了一卦,眉头皱得老高。当时弗软克在排练室看得真切,问他他也不言语。结果演完回来没两天,南京就来了警察,当场查获一斤多。
弗软克说,你知道他老家云南的吧?
我说,我知。德宏州,梨树乡。
弗软克说,他们都会那种巫术。
我说,什么蛊,是吧。
弗软克说,不是蛊啊,是那种……
我说,都差不多嘛——他去哪里的音乐节?
弗软克说,法国。
我说,你去过法国吗?
弗软克说,没有,我去过香港。
我说,想起一句噻话:越过法国边境的森林就是中国。
弗软克说,那时我在香港上班,经常食烧鹅。
我说,大名鼎鼎的J.D.Salinger说的。
弗软克说,谁,说什么?
我说,一个美国人说,法国的那边是中国。
弗软克说,法国的那边不是比利时吗?
我说,所以是一句噻话。
弗软克说,%……&&*)&&*)#@。
我说,此时无声胜有声。
弗软克说,
他继续说,话又说回来,你说小饼会判多久?
我说,两三年吧,就当读个社会研。
弗软克说,怕不止哦,那么多。
……
就这样一路闲聊,不知不觉已经下了天桥拐进了大科甲巷。那里在施工,路中间铺的钢板厚厚的,还焊着充当减速带的钢筋。车子开过弹弹的,以为跳上去也会弹弹的,但是没有。我讪讪的下来继续走,弗软克还在纠结到底判多久,看来他比我更关心宋小饼。其实最高法有个关于毒品数量折算的司法解释,一斤多折成冰毒也就两克不到。我伸出两根手指头碎碎念:多乎哉,不多也。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塑料盘子,灯光从上面打下来:那绿色晶莹的小金字塔反射着诞妄的光。这么说来又确实挺多的,摇摇头连自己都有点糊涂了。不过我猜弗软克就肯定没亲见过那么大的一坨东西。只有体量够大,才可以直观的感受那其中藏着的欣喜和战栗、歧路和正道、充实和虚无、八万六千五——我想分享这体验。抬头正好看到星巴克旁边的面馆子,于是我说:喂,这家的笋丁堆得像金字塔,我们应该切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