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屎时期的爱情

By chacha at 2019-10-27 15:00 • 2798次点击
chac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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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洪屎时期的爱情
第二章 玫瑰色少女故事
第三章 少女的最后一天与婚礼的金手镯
第四章 屎郁的热带


“他们正符合一种人类生活的观念,把人类生活化约成纯粹只是排泄功能的演练”
——《忧郁的热带》

我现在累得奶子都在发抖。我恨不得把这两坨拖累我的废物割掉。这对破玩意儿有个卵用。

大牛通风报信给我之后,我打了一次车、堵了一次车、跳了一次车、穿过三条绿化带、跃过两次人行道围栏,赶到了这里。我感觉我在路上话费了至少两个小时,但手表告诉我,我只花了不到十九分钟。我和大牛站在一个变电箱旁,绿化带种植的福建茶把变电箱和车行道分隔开来。用作树篱的福建茶太久没人浇水打理,生长得如千年老妖一样扭曲并妖娆。马路对面是一家破旧污秽的小龙虾馆,红色霓虹灯招牌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是亮的,但是看样子它生意还可以。看样子里面顾客不少,而且在两分钟时间里,我已经数到有五只老鼠在门前经过。

大牛说,他亲眼看着我的那个突然从我生活中消失的男朋友走进这家破烂的餐馆。众所周知,他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味觉和嗅觉的人。
他X的没有味觉和嗅觉的一个人,跟我一样的一个人,吃屎吃龙虾有什么不一样?他说爱我的时候,我们从来不会去追寻什么美食。进食对于没有味觉和嗅觉的人不过是无法逃避的维生苦役,是西西弗斯的烂石头。
没有味觉和嗅觉的人怎么会去寻求这些俗世庸众所热爱的所谓美食呢?这个负心王八蛋一定是认识了新的女人,然后为了她,没有味觉和嗅觉的他不辞劳苦陪她出入大街小巷的大小餐馆。从米其林到苍蝇馆子,每天五到八顿饭,不停转战各种餐厅。
相比起他离开,可能我更恨的是,他找了一个俗气得不得了的新女人。
虽然我和大牛从来没见过她。但她一定是一个丰乳肥臀又满肚子屎的无脑肉欲烂皮囊。

我整理了一下与我娇小玲珑的可爱体型(以及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风格严重不符的黑色直男大挎包,没有看大牛一眼:“去干他X的”。
我们把各自的挎包的拉链拉开,伸手进去。

我们假装轻松自在云淡风轻地穿过马路。这个点数车已经不多了。我想,如果是吴宇森的电影的话,现在应该会有一群漂亮的雪白的代表和平的大肥鸽子飞过才对。但是并没有。连雪白的仓鼠都没有。只有一只黑漆麻乌的长尾老鼠瞎BB地溜过,差点把我吓了一跳。这可一点儿都不云淡风轻。我感觉自己挺丢人的。要吃大茶饭的人,居然被老鼠吓了一跳。老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和他吃过长蛆的死猫死老鼠。反正我们又不会觉得臭。

或许刚才吓到我的不是老鼠,而是老鼠的影子。我们并不接受实体的老鼠。我们接受的是老鼠的影子,是老鼠的意向,是老鼠的投射,是老鼠对我们产生的心理反应。我们的反应取决于我们的反应,真实世界通过让我们产生反应来让我们产生反应。这里面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潜意识的,一种是表意识的。
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和大牛已经走进了店门口。几桌人吃得满嘴红油,桌子上像即将被攻陷的集中营一样堆满了虾壳。啤酒瓶有的在桌上有的在地上有的横的有的竖的。我糙你马真是一群猪一样的傻叉。
可是这群傻叉里没有他。
我忒妈不管。我忒妈不管。

我没有扭头去看,但是我知道大牛在干什么。我听到了哗啦啦的金属声响。他拿出了撬棍把店门口的卷帘勾下来了。
一店的人都转头看着我们。他们一脸的迷惑。但是嘴还在咀嚼着。
忒妈的这就是所谓的“正常人”吗?简直就是一群猪。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老板。应该是老板吧,毕竟这么老的服务员也不太多见。他半是迷惑半是愤怒……或许也有些恐惧……(但我忒妈不在乎他怎么想,你也是一只猪而已)地叫嚷着:“干什么!”
其实我只是猜他想要说“干什么”,因为在“干”字还在半空中的时候,我的手已经从黑色大挎包里抽了出来。当然,握着一把印第安斧头。这把精致的小斧头是3年前我在夜店里陪酒的时候买的。我总是担心住我旁边房间的那个表子会杀了我,所以我偷偷买了把斧头放在床底下。我就知道那个表子嫉妒我。对的她腿是长,但是我更受喜欢。或许也是得益于我没有味觉和嗅觉吧。据说一般人喝多了吐之后还会一直很难受,因为嘴里的味道会很难闻,而且呕吐物残留的味道可能会引发第二轮呕吐。但是我没有味觉和嗅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当初还没来这个城市之前,我就在老家喝遍了马家河边各个场子无敌手。当然我不掏钱。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这个男权主义世界里,不掏钱喝酒的都是过得惨的人。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傻叉。

对了,我真的特别喜欢这把斧子。我想现在很难再买到这么漂亮的斧子了。
我想这个画面应该挺有戏剧张力的。老板手上的那锅小龙虾已经被我一斧头撩到了半空,划出了万有引力之虹,即将落到旁边桌顾客的头上引发一场短暂的喧嚣。我的斧头在极短的时间里转向,似乎划过空气一样把老板的脖子横向切开,头和身不留一丝的念想。在一个应该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人还站着(如果没有了头也算是“人”)的话,但是头却像铅球一样掉到了地上滚起来。掉地上的那声闷响尤其像铅球了。血从脖子的断口出像喷泉一样喷洒出来,化作春泥更护花。
其实上述的这些画面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并没有亲眼看见。
因为我没时间去看老板怎么死。在听到他的头掉到地上之前,我已经忙着去劈开一下个人的脑壳了。

约摸过不了多久,地上就躺着接近二十个东西,但是数起数来肯定就不止二十块了。你以为我会满嘴巴×你的母系祖宗地去干这活,但那并不是真的。这可是重体力活,没气力说那么多叉叼干。我和大牛一口气从前厅杀到后厨,一个不剩下。可惜的是并没有他的身影。后厨倒是开着门。我不知道有没有厨子溜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时候从那里溜走了。后厨的门通往一条积满了污水摆满了垃圾的小巷。消灭完这些猪一样东西,我和大牛就赶紧打巷子撤了。

在堆满垃圾的地方我会感觉很舒服。或者说是,放松。我想这是因为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吧。我害怕太干净的地方。有钱人喜欢干净的地方,镜子一样的大理石地板,能照出姑娘的裙底。巨大的水晶灯被擦拭地一尘不染。
小马(也就是说,我那个不知道算是男朋友还是前男友的人,那个突然之间一声不吭就溜了的人,那个我为了找他发了疯的人,那个堕落的人,那个宁愿找一个表子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人。那个明明和我一样奇怪但是却突然离开我的人)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一个人要炫富,他会买一枚100万的钻戒还是一颗100万的破玻璃?
我说我听不太懂,破玻璃是什么?为什么能卖100万?
小马说,破玻璃就是破的玻璃,没有任何道理值100万,但是就是报价100万,没有100万谁都不卖。
我说疯了,你傻呀,当然是买钻戒了。透明的碳恒久远,塞拉利昂内战永流传。
他说非也,必须买破玻璃。因为破玻璃真的就是玻璃。玻璃不值100万。破玻璃一文不值。一个人为了一文不值无人接手的垃圾随意抛洒100万,这才是真炫富。

“有趣,你这个人真有趣。”我曾经这么评价过小马。
我和他是在一个傻叉得不行的小聚会上认识的。那是一个病友联谊小团体,就是晚上或周末的时候,一群没有嗅觉或没有味觉或两者都没有的人聚在一起聊天。
小马是最有趣的人。其他的人说的都是些狗屎。什么菜便宜了米贵了,什么经理爱偷人小李爱偷懒,什么电视剧里的哪个脑残宫女腹部漆黑哪个穿越回去当皇上一桶浆山。只有小马不一样。但是小马不怎么说话。后来他跟我逐渐混熟了。我们就总是在一起说话。我们慢慢地就不再去哪个傻叉小聚会,而是单独聚会。

我们不会去外面吃吃喝喝。我们不是所谓的正常人。就像你选择约会方式不会选择去工地搬砖一样。吃饭喝水对我们来说就是去工地搬砖。我们也不能老是去看电影,因为电影院总是要安静的。我们只能满大街瞎溜达。他喜欢去图书馆。他喜欢想象很多我不会去想象的东西。
如果说他的乐趣就是想象我们身上的一个细胞是否能意识到我们作为一个人的整体的存在的意识,想象我们作为一个人是否能意识到地球是一个盖娅的存在的意识,或者说盖娅是不是一个不可能被人所证实或证伪的存在非存在。那么我的乐趣就是听他瞎几把胡思乱想瞎几把扯淡。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人用那么细腻那么丰富的词汇去描述这个世界,去描述那些每天在人们面前出现然后又被人们无视的那些东西。他像我描述的世界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描述我和所有人都看到的这个世界,但是每一次都从不同的角度去述说。人们脚步匆匆脑袋里塞满了房贷新车化妆品永旺十元均一和中层竞聘,他却看到了每一只飞过的鸟的颜色和身姿。他说,作为一只鸟是个什么体验?他们会害怕吗?他们会不会突然发抖,突然畏高,突然怀疑自己的翅膀的作用,突然怀疑自己只是在做不可控的坠落,而在死亡到来之前的短暂的30秒内想象出鸟的漫长一生和自由的飞行?同一条街道,同一栋楼,他能察觉到光线的细微区别,从外墙的不同的平面之间的墙漆质感去猜测施工时的天气。“今天它这一面看起来特别瘦。”在他的眼里世界似乎是一处旋转的绚烂的华丽的充满了烟火效果的舞台剧。这个舞台剧在无限之中包含着极限,而极限的边缘又确定了无限的存在。

“每多一个维度,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感受是否就会多一个数量级?”我想起小马的话。
我醒了,鼻子好像有点堵。天气有点凉,我的脸有点冷。我伸手随意地擦了擦脸。
我抬头看了看天,发现看不到天。我想起来了,这几天我们睡在一条废弃的立交桥的底部。两年之前这附近还是有挺多居民的,但是后来居民就陆续搬走了。电力和自来水公司不再提供现代城里人所不可或缺的电和水之后,居民就逐渐搬走了。后来有人想办法拉来了水电加价卖给本地居民。再后来,这里清拆了,当初划了一块大饼,但是拆了八成之后突然就停下来了。大概是这样吧。这也不过就是我到处听来的东西所拼凑出来的印象,说不上有多准确。说不定都是我脑补出来的,事实可能完全不一样。
大牛说,混凝土有一股灰尘的味道。不同时期的混凝土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刚建好的混凝土是干燥的灰尘味,年久失修的混凝土是霉菌和烂泥的味。我不知道。我有时候会羡慕大牛。大牛虽然近乎没有触觉可言,但是他有味觉和嗅觉。我曾问过他,什么味道最好闻?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茉莉花吧。但是听说茉莉花的味道跟屎的味道其实差不多。但我不觉得。”
“那你讨厌屎的味道吗?”
“每个人都讨厌。”
但是我不讨厌。因为我没有味觉和嗅觉。我不知道怎么讨厌我无法感知的东西。我无法感知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我坐起来的时候,大牛也醒了。
“你不多睡会儿?”他说。
“你会疼吗?”
“我只是近乎没有触觉,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如果被打得太狠,那也是会疼的。”
“你会有性快感吗?”
“没有。我体会不到性快感。”
“你爱我吗?”
“我爱你。”
“我也爱你。但是不是那种爱。”
“我知道。我不在乎。没有性快感的人不在乎是不是那种爱。”大牛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了。他又要睡着了。

……
“其实我很好奇,斧头砸破头骨的那一瞬间,脑袋会是什么感觉?脑袋到底会不会有感觉?我不想要听科学家的说法,我不想听他们说什么这个神经束那个生物电什么这里那里的化学或者生物或者物理的东西。我想听听亲身体验过被砸破了狗头的那些蠢货的说法。我想下地狱,去地狱里听他们的感受。我甚至想去当一个蠢货,去亲身体验这种感觉。所以我比较可惜的不是你将会被我砸破了狗头,而是你明明就在我面前,但是我却无法感知你的感觉。”

“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砸破你的头,用我精致漂亮的印第安小战斧从上往下砍进你的脑子里,天灵盖要粉碎,脑子被切开两半,红的白的。我希望自己能把你砍得利落点,我爱你,我不喜欢你在我手里受太多的苦。我不会用钝器砸你,我不会把你倒过来头朝下往地面砸,我不会把你的颈椎砸进你的胸腔。我会给你体验一个最快速的死亡。”

“不不不,我恨你,我想要慢慢折磨你,掰断你的每一个关节,用重物缓慢地压碎你每一根骨头。我要慢慢地折磨你。”

“不不不,我不会这样做的,我会给你一个轻松愉快的快速死亡。只是一斧头。只要一瞬间。你会体验到特别的一瞬间,然后就没有了。我甚至有点儿妒忌你,因为你能体验到我所不能体验到的感觉。或许有一天我会亲自去体验一番。我希望真的会有什么体验,不要什么都没感觉到就结束了。要是那样,我就亏大了。”

“小马,我爱你。”
……我也睡着了……

chacha at 2019-10-27 15:02
1

大牛告诉我说,他发现小马在富足商场一楼的化妆品区转来转去。
“他不断地在试用香水。这里人太多了,太大了,他又走来走去,我很难跟踪。要不我直接过去把他杀了。”
“你不怕死吗?你要是在商场里杀人,你很难跑得掉的。商场不是城乡结合部的龙虾馆子,到处都是保安和摄像头。”
“我不怕死。我爱你。”
“闭嘴。我也爱你。但我也爱他。我要他死在我的手上。我现在立马就赶过去。”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富足商场。但是小马已经跑了。大牛跟丢了他。
“人太多了。我又不能跟太紧,怕被他看到。上一秒钟还见着他在那里往手腕喷着香水,下一秒钟几个富婆走过去挡住了他,富婆再走开的时候他也不见了,跟闹鬼似的。”
“像是拍电影。”
“没错,像是拍电影。只要人跳出了摄像机镜头之外,观众就会觉得他消失了,而镜头里的人也看不到他。”
“说不定我们的世界也是一场电影。”
“那铁定是个烂片。”

我们分析了小马的出现规律,发现他逐渐从城外又往城里移动了。可能是他那个肉欲横流的姘头只能偶尔忍受一下苍蝇馆子,但是米其林和高档酒店落地窗自拍的快乐(或者说是堕落)才是她能接受的常态生活。想必那是一个俗气得不得了的大胸尖下巴表子。

于是我们也回到了市区。在二十栋两百米高的全玻璃幕墙写字楼的包围之下,我们在一个贫民窟中的无牌小旅馆落脚了。小旅馆的前面是个收破烂的地方,脏得连收保护费的都不愿意来。房钱一晚上二十块钱。一开灯蟑螂刷一下就溜走了大半,剩下二十只呆子还没反应过来。

“在商场的时候,你说你不怕死,是真的吗?”
“半真。不是完全不怕。但是我想我比一般人不怕。因为我不怕疼。”
“死和疼是一回事吗?死了就不疼。它们应该是对立阵营的。”
大牛望着窗外比我们高了两百米的楼群说:“不,不是的。死本身并不可怕。如果说生命是‘有’的话,那么死就是‘无’。‘无’有什么可怕的。譬如说,在某个宇宙里,有一种我们没有的东西。因为那是一种我们没有的东西,所以我们无法想象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不是东西,甚至“一种”这个包含数量关系的概念是否适用于它也不确定。我想如果有无数个宇宙的话,那么我们的宇宙一定会有无数种其他宇宙才有但是我们没有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的宇宙有无数个‘无’。我们会觉得这很可怕吗?‘无’可怕吗?不,‘无’不可怕。所以死亡不可怕。痛苦才可怕。对于死亡来说,可能想象中的痛苦比实际的痛苦更可怕。”
“我不太明白。”
“很有趣的一个事情。我曾经想过一个挺矛盾的问题。就是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是很好笑的。可以说是滑稽了。当我们想象自己的死亡的时候,想象的是什么?是痛苦是败坏。如果你是西西弗斯,你推动着巨石上山,你突然很累了,实在是推不动了,巨石往回滚把你压扁了。你想象一下,你压成了番茄酱,肉酱意面没有了意面。就是这样。你是不是感觉到痛苦和败坏。但是这个痛苦和败坏不是真的,因为这个巨石回滚的速度非常快,就假设这是神之万有引力的作用,比我们地球的万有引力要厉害多了,反正就是……这块巨石的加速度太快了,以至于西西弗斯……也就是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压成了番茄酱。你被压成番茄酱的速度太迅疾,你是没有任何的痛苦的。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怕?因为你想象自己的死亡的时候你是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在你之外,你的幽灵看着你的肉体痛苦所以感到痛苦,如果你的肉体不会痛苦,你的幽灵也会因为你的肉体的败坏而感到痛苦。这就是对自身死亡的恐惧的来源。”
“我明白了。那你说的矛盾点在哪里?”
“矛盾点在,当我们看到别人死亡的时候,我们感到了痛苦是因为我们把别人的肉体的痛苦和败坏转移到自己身上。我们看到有人车祸了,骨头折了,下巴被撞掉了一半,另外一半血黏黏地还黏着。我们感到痛苦,是因为我们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也同时在想象自己的下巴也掉了一般。我们看到死者腐烂或者被焚毁的样子,也在想象自己的身上钻出了蛆虫,也在想象我们还有弹性的皮肤被火焰烧成了灰烬的样子。”
“所以你说你比别人要不怕死,是因为你比较难想象痛苦?”
“是的。而我比较难想象痛苦,是因为我比较难感受到痛苦。”

“每少一个维度,因为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感受是否就会因为少一个数量级,而让我们的感受更纯粹?”我曾经模仿着小马的口吻这样跟他说过。
“可能吧。”
“不是可能,就是这样。”当时,我说完这句话,就将脑袋埋入他的热度之中。
我只能感受到温柔和温度。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我含糊地说着我突然想到的话。这些想法跟我的语音一样含糊。
“人只有孤独的时候才是自由的。”
“如果我唯一能接受的你的不自由状态就是和我相依为命。”
“如果你既不自由,也不和我相依为命,那我只能选择给你自由,就是给你死亡。”

我是一个贫穷的孤儿。而他是一个富二代。
穷人和富人是永远不可能平等的。但是死亡让一切人平等。
而缺乏味觉和嗅觉,让我和小马在死亡之前就得以平等。
我曾经那么爱他。他却离我而去。
我的月经晚了。那天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测过了,是有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不知道他会高兴当父亲还是害怕当父亲。我等着他回家。
我做饭的时候一直在想要如何组织语言。他回来了,等到用餐的尾声我才鼓得起勇气和他开口。
四个字。
“有孩子了。”
我点了点头,用下巴指向腹部,话里连主语都忘了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很慢很慢地继续吃着饭。今天他吃饭好像比平常要慢很多。似乎还能从这维生苦役里寻得什么反抗诸神的乐趣似的。
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了。
“希望孩子比我们好。”
他这句话实在让我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半个月没和我有亲密接触过了。我原以为你只是累。结果第二天你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以为你出事了。我在家里等你。我在我们经常散步的地方转圈。我毫无规律地乱走。因为短时间内在多次出现在一个地方,我还被人以为是来探路踩点的罪犯,被围殴了一顿。万幸的是孩子居然奇迹般地保住了。不过现在想想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幸运的事情。她不出生或许会更好。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知道吗?

在找寻小马的过程中,我认识了大牛。我后来问他为什么要跟我做这些东西。他把一切都解释为他爱我。
“所有人都说爱,但是那不过是鲜花牛排酒店机票和避孕套,外加房贷和接送上下班。像你这样的也就你一个了。”那时候,我们面对着一整间米粉店的尸体。
“那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不也是爱他。不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去爱他。”

我好像正在失去睡眠。我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了。偶尔会看到小马回来。他打开了房门,对着我微笑。他真好看。他笑着向我走来。
但是只要一眨眼,他就消失了。

睡不着的深夜里,我独自一人依着外墙水管从窗户爬到无牌旅馆的屋顶。一片粗糙的廉价的红色坡顶在夜里如同起伏的波涛。我会在心里给这个景观取名。我称呼它们为“硬山的湖”。这是废弃采石场留下的积水湖吧。要不为何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但是积水湖没有这么风大浪大的吧。

贫民窟的房屋密度极大。我可以从这个屋顶轻松地跳到甚至走到那个屋顶。瓦松在瓦缝间长成了长期干苦力活又吃不饱的底层人民的样子。据说现在城市经济一塌糊涂,很多失业者呆不下去而回乡了。但是夜里依然没有星空。光污染把天完美地映照成东边红西边蓝的样子。为什么会这样我总是搞不清楚。虽然夜晚,云朵依然能看得到。不仅能直接看得到,四周高楼的玻璃幕墙也能把他们映照出来。

我小时候也是在类似的地方长大的。不同之处不过在于那个地方光有贫民窟,而没有周围的那一圈高级写字楼。偶尔会我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孤儿院就在那片贫民窟的东西侧。

我早就不再害怕它了。我只是不想多说,因为多说也没有意思。那么无聊的事情。不过是长期的辱骂和冷眼交替而已。不过是突然的假惺惺的关心而已。然后不过就是伸向我身体的手而已。我记得那手的指甲那么长。虽然胖但也是有那么多皱纹的手,看上去好像还在流油一样。手融化了变成了铁水。我都记得。也没什么恐惧和羞于提起的。

chacha at 2019-10-27 15:21
2

反正我离开之后把他推下了步梯。那是一道依山而建的步梯。狭小破旧的房屋在两旁延展。黄土批荡东一个洞西一个口。不对,我不是把他推下去的。我记起来了。我看到他。我悄无声息地跟上去。我的左半身对着他。我的右脚向前快速移动一小步,放松身体,一个完美的垫步。我提起左膝盖,身体微微像右后方倾斜的同时把鞋底对准了那只猪。

糙泥嘛吡。
阿西吧。
去死吧。
吃屎吧你。(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再骂我自己)
在那么一瞬间有一百万句骂人的粗话在我心里同时翻腾。
我才不要用手去碰这个傻叉呢。
我忒马一脚侧踢把这个傻叉踢下了山。我管他死了活了没有。反正我把他踹下了山。我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小马曾经谈过他小时候被父母带去看病的苦。
“我的父母找了很多的医生。没有一个能治好我的问题。其实我觉得我没有什么问题。我们不过就是尝不出酸甜苦辣,闻不到香臭罢了,这算什么问题?从来没有人问一头牛为什么没有翅膀,从来没有人觉得人不能在水里呼吸是个问题。当你接受有些东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你就不会认为我们有什么问题。”
“其实医生们也知道是治不好我的‘病’。这是天生的。无药可治。其实也不需要治疗,只需要接受。不能感受食物的美味并不痛苦。我们怎么能为不能感受到从来未曾感受到的知觉而痛苦呢?对于我们不能想象的东西,我们如何去为未曾拥有它而痛苦呢?真正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检查,没完没了的药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猪一样被不同的人摆布。‘病人’是没有自由的人。而问题是,我们根本就不是病人。”
“动物觉得一个东西‘好吃’、‘好闻’不过是一种求生本能,是一种反馈机制。这种机制让动物嗅着鲜血或者腐败的味道去找寻维生所必须的食物。现代社会已经不需要打猎了,所以有没有味觉和嗅觉,有什么问题吗?”
“味觉和嗅觉奖励着人类,让人类为了虚假的快感去进食,把需要反复用力咀嚼的重复无趣动作变成一种乐趣。但这是必须的吗?不是的。没有人觉得不喜欢工作的人就会灭绝。既然很多把工作当作苦役的人依然能去上班赚钱,依然能活着,那么有没有味觉和嗅觉来奖励我们快感,我们依然可以活着。只不过是进食就没有快乐而已。但是快乐也不是什么必须的东西。”
那天,他这样絮絮叨叨地在我说面说着话。我说:“你现在也是在反复用力重复着无趣的动作,你有乐趣吗?”
他在我上面说:“有的。”
“要是你有一天连这个快乐都感受不到,那么就不会有乐趣了,是吧。”
“身体上是。但是我依然愿意。因为我的精神需要你。”
“就像是接吻一样吗?”
“没错,就像是接吻一样。没有身体的快乐,但人类的精神需要。”

是的。人类接吻是一种精神需要。
我爱你,我愿意接受你的唾液。
你爱我,你愿意接受我的唾液。
我们相爱,我们愿意交换唾液。
不仅仅是唾液。还有其他液体。
没有任何必要的液体游戏。但这就是爱。
饱含发酵过的食物的游戏,饱含腺体分泌物和排泄液的残留的游戏,但这就是爱。

接吻不过就是消化道的一段互相进行接触和交互而已。是不是。
这就是爱。
但是他们,所谓的“正常人”,无法进行另一种接触,另一种交互。虽然他们的感知比我们多了一个(或许是两个?)维度,但是他们因此而无法进行另一种接触,另一种交互。
他们只能用消化道的开头进行接触和交互。他们无法用消化道的末端进行接触和交互。
他们可以接受用嘴巴互相交换消化道开头分泌的液体,甚至是其他液体。
但是他们的无法接受我们能接受的东西。
我们可以接受消化道另一头的东西。我们可以用开端对末端。可以让他们接受不了的东西在我们的口腔中融合交换。
这就是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这就是我们能表达我们不一样的爱情的办法。

我糙昵蚂。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富家子弟闲得无所事事的知识分子口吻了。这种说话的方式都是和小马在一起的时候被他影响来的。
我糙昵蚂。傻叉你们看懂了吗傻叉。

我吃屎我吃屎我吃屎!我吃屎呢!

我和小马互相吃屎呢!怎么着,老娘一斧头把你们这些傻叉从头劈到屎门,让你们看看你们自己是个啥玩意儿,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的。你们这些傻叉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得上我们!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得上小马。

我们不过都是一些在植物的排泄物的海洋里漂流的鱼。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为了吸入植物的排泄物。

世界是一个生命。每一个部分都依赖另一部分而存在。没有任何东西单独存在。任何东西都被它者定义。任何东西也在定义着它者。

我们不过都是一些靠呼吸其他生命的排泄物而生存的鱼。

“我就不怕看医生。因为我在孤儿院长大,不到快要死的地步都不会见到医生。我就没去过医院。”我对小马曾经如是说。

我一个人生下了孩子。是女孩。
我说得没错。我从来没去过医院。我是一个人生下我的女儿。连脐带都是我亲手剪的。
剪脐带的感觉实在是太恶心了。在我杀过第一个人之前,这实在是太恶心了。剪脐带就想杀人。我的意思是,那种触感。那肉到剪刀再到手指上的力的传递。我不知道男人剪脐带是什么感觉。反正我剪自己的孩子的脐带,那就像是在割自己的叉一样。只是我已经很累了。我再害怕也只能刷一下下去。然后我就感觉自己瘫痪了。

我不知道初生的婴孩该是怎么样的。我以为她是正常的。我等着她睁开眼睛看着妈妈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她看到我是会哭还是会笑。我甚至还会幻想小马会突然回家。
我幻想着门开了,他微笑着看着我。我正抱着我们的女儿,女儿看着我。他走过来,女儿看向她。她发生孩童的笑声,向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小马用他修长漂亮的右手食指逗弄着我们的女儿。她握住小马的手。他看着我微笑。

但是小马没有回家。
她也没有睁开眼睛。
我终于接受了。
小马不会回家了。
而我的女儿,是瞎的。

而且是又聋又哑又瞎。

毫无疑问,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生过女儿。我也没有养过女儿。我也没有养过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在孤儿院的时候,小聋子小哑巴和小瞎子倒是不少。但那不是我的女儿。

我快要没钱了。我本来是个陪酒妹的,不出台的。认识了小马之后就洗手不干了。但是我没有钱了。我要重草旧业。一如所有坠入到红粉深处的贫贱姑娘一样,陪酒养不好一大一小两个人。我只能陪睡。还好。我没有味觉和嗅觉。听很多姑娘说,客人怎么臭怎么着的,反正我是不觉得。我不可能觉得。你看,我连屎都能吃,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可能是因为无法看到这个世界,所以她很难去认识到周围的空间。因为她是哑巴,她就算摔伤了自己也无法出声,只能由我用眼睛去观察。还好,我买了个婴儿床,有漂亮的白色围栏。还好,我还年轻貌美肉体还值几个钱,还能赚得个婴儿床。

我给她取名叫做溪溪。我想象月光下的小溪。清泉石上流。拐弯处有一棵几百年树龄的柏树。静谧的夜中,连鸣叫的虫子都睡着了。

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有时候我会想,我能不能养大我的溪溪。等到她上学了,我还能卖得出价钱吗?我知道很多姑娘老了就在场子里混不下去了。如果当不上头,就只能上楼为凤。一次两百。再老一点就只能去路边,五十块钱一次。再老一点就只能去公园。我也想以后我的溪溪也会步我的路子吧。去当小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们良家妇女觉得这有多么可怕是吧。但我们这些人,习惯了,觉得也不过是普通日子。就像是对于那些人中龙凤来讲,你们也不过是一些碌碌无为的可悲的愚蠢的猪而已。
对于我来说,你们也不过是一群猪。你们在我这里变成猪,源自于我杀的第一个人。自从我杀了第一个人,所有人在我眼里,都不过是一些猪。
现在我再剪脐带,就不会有任何紧张了。我想,必要时就算要剪掉自己的头,那也没啥了不起的。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已。

我感觉我可以忘了小马。忘了我们平凡但是同时也是与全世界为敌的爱情。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含辛茹苦地把溪溪养大。聋子哑巴瞎子应该也能卖叉吧,就是便宜点儿而已。我相信她长大之后能养活自己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无法想象她的未来。我无法想象她要怎么活下去,我无法想象我老了之后她如何生存。我怎么能想象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在存钱。我饿着肚子给我的溪溪存钱。我什么都不去想。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
我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她。我们没有别的了。我曾经想过如何跟小马相依为命直到终老。但我现在只能幻想如何跟我的溪溪相依为命直到终老。

但是这个幻想也破灭了。

有一天半夜,我离开铺着能映出女孩子裙底的光滑大理石地板的酒店,回到了狭小破旧的出租屋。我发现我的溪溪躺在地上。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爬出婴儿床的围栏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摔下来的。我回到家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非常痛苦。我从来没去过医院。我都想不起来我应该立刻带她去医院。我只是跪在那里抱着她哭。她没过多久就走了。
我的溪溪死了。那么的苍白。像一个被水泡到脱色的洋娃娃。

我孑然一身。

我把溪溪带到郊外的山上,埋葬了她。
我带上了我的斧头。当天夜里我回到了酒店。我关闭了消防总阀。我放了一把美艳至极的大火。然后我要去找到我的小马。或许他已经是别人的小马了。

不不不。我骗了你们。我不想说。我差点也骗了我自己。我几乎已经在脑海中造了一个虚构的画面,差点让自己相信了那个虚构的画面。

我的溪溪并不是在我怀里慢慢死去的。
我知道她活不下去了。她接近断气但是一直在挣扎着生存。但是我知道她熬不下去的。我在孤儿院见多了这种情况。或许她还能再支撑两三个小时吧。我能感受到她极端的痛楚。我感觉我自己的鼻子歪了,脸也歪了,骨头粉碎了,我的气管被粉碎的骨头刮擦着,肋骨的碎片也破坏了我的肺部,血液慢慢地浸润了我用于呼吸包含着植物的排泄物的空气的肺部。一切都是血糊糊的。连痛感都是那么的黏糊混乱。
我张嘴嘶吼,但是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好累。

我翻出了我放在床底下的斧头。洗得干干净净。我不想用一把脏斧头结束我的溪溪的痛苦。
我举起斧头,手抖了好久。
斧头举得越久,我的手就越抖。我放下了斧头。人生是如此的绝望。我深呼吸了几下。
然后我再次举起我的斧头,我那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精致漂亮的印第安小斧。

再见了我的溪溪。
再见了我的宠儿。

我穿过了整个城市,一次又一次。他在不同的地方出现,然后消失。这年头城市开始逐渐显露出破败的迹象了,满大街的天眼蒙上了灰,超过了使用寿命,无人维修无人更换,大量的高架桥梁和地铁隧道建了一半就停工了。唯独是大葱点评还活着,而且越做越大,垄断了全行业,成为了唯一。
他不幸之处在于,他当初是用我的邮箱账户来注册的。我跟随着他的消费记录就可以追踪到他。
我不幸之处在于,跟随消费记录的追踪往往会慢一步。而且并不是所有他的消费都会出现在上面。
但是我谁知道呢?消费完不能在店里多呆一会儿?万一被我碰上呢?
就当是在进行一场事业呗。几年前的人不还打鸡血一样,整天满嘴巴事业事业,个个都是风口上的猪。其实都是一些猪而已。

我认识了大牛。大牛是个人才。

我觉得他是个巫师。我文化不高,我搞不懂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编了一套东西,好像算命一样,可以根据小马过去出现过的轨迹而预测他下次将会出现的大致时间和地方。
我问他说,你这是啥原理啥东西?你是不是脑子里有个芯片,什么人工智能还是大数据。
他说那都是扯淡。他说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原理。就跟看风水差不多。或者说是因为人的行为看似不规律,但其实脑子里有某种隐秘的规律,可能是我们还拿着石头标枪在荒蛮大地上狩猎捕鱼的时候留下的行为规范。如果小马向东边移动了三次,每次大概五公里,那么下一次就有很大机率会改变方向和移动的距离。可能是南边或者北边,移动的距离也会变大。至于是往南边还是北边移动的几率谁更大些,则取决于之前所有移动次数和距离的总和。
“这种规律里包含有爱情的秘密。包括婚外情的秘密。”他说。
“我当妓女这么久,都没发现你所说的秘密。”
“人类追寻爱情和美食,就像是一台扫地机器人。叫鸡也是一种模拟的爱情追逐游戏。”

性欲不过是排泄欲。
爱情不过是排泄欲望的抽象化。
美食,爱情,排泄。
我们追寻的东西无一不是围绕着我们的消化道。
我们引以为荣的现代社会,建基于石油的流沙之上。现代文明本质上就是食腐文明。
我们呼吸着植物的排泄物。我们所有的活动都围绕着我们的消化道。我们生存的本质不过就是拉屎吃屎。吃屎拉屎。
如果要我做一个生物学家,我会重新给我们进行分类。我们属于吃屎动物。

说来好笑。
我第一次遇见大牛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人是个废柴。
我感觉他身高应该差不多有一米九的样子。
我遇见他的时候刚清理了一家快餐店,循着后巷跑路。结果碰到了大牛。当时还有三个瘪三正在揍他。简直像是一场滑稽剧。就大牛那体型,我感觉他三秒钟就能徒手把那三个瘪三给撕成碎片了。

我已经能毫不手软地屠杀掉无数无辜(去昵嘛的,这世上哪有什么无辜,每个人都是猪,猪狗不如的东西)妇孺,但是看到这场滑稽剧却还是让我觉得过分。人的心理真是难以理解。也就是这个正在被揍的壮汉才能理解一点。反正我是理解不了的。

我感觉我的动作是挺慢的了。但是那三个瘪三更慢。他们都还没有来得及把注意力转向我,就已经被我砍倒了。

“你这人是不是废柴。牛高马大的,却这些东西都能耍威风打你。”
“完了,他们打我又不疼,我就让他们打呗。现在可好了,你把追债的杀了,我要完了。”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成了见义勇为的好青年,杀了三个高利贷小打手。而大牛就这样成了我追杀小马的帮手。

我问大牛,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只不过像我小时候杀第一只鸡的时候差不多。”
“你很冷血。”
“不。我杀第一只鸡的时候,我几乎吐了。我很害怕。”
我想笑。没什么原因。
“但是晚上的炖鸡我吃得很香。”大牛说道。

邮箱有收到了新的邮件。是团购券。
小马买的团购券。一家咖啡厅的下午茶套餐。“英式下午茶”。几个托起来的破盘子上面放些乱七八糟的垃圾饼干小蛋糕。咖啡红茶。什么猪才会爱吃这些。

如果你像我一样没有味觉和嗅觉,那么吃这些垃圾“英式下午茶”跟吃屎有什么区别?
更准确地说,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味觉和嗅觉的人而言,吃对方的屎比陪对方吃破饼干更能促进感情。我们是在与对方相融合。
性欲,是一种排泄欲。我们曾经通过互相排泄,而达到了心灵与物质的完全融合。
而你现在却只要一对比我长几厘米的腿。
你这个负心的王八蛋,居然现在居然宁愿选择和表子吃垃圾饼干蛋糕,也不愿意吃我的屎。

我知道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有很多年轻漂亮大长腿的尖下巴女孩喜欢吃这些。我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我不太了解现在的世界是啥玩意儿。反正人人都像只猪一样。那时她们还要拍照,到处晒自己那张整容脸和整容奶。也不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好像都不用赚钱似的。可能是在酒店的床上得来的。我当小姐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么光鲜亮丽来着?
我和大牛要生活要赚钱,可是需要一斧头一撬棍杀光一家餐馆的人才能讨来那么点钱的。

我很快就来到了那家咖啡厅。这次我比大牛来的快。他用他的神秘学算法推算小马在大概3公里外的地方。很明显这次他的推算与现实不符。概率只是概率,并不意味着每一次都准确。

粉红色的墙面。黑色的铁艺大门。有点儿庸俗。咖啡店的装潢是那种千遍一律的带着点伪装出未成年少女的气息的网红风格。门口没有钢铁卷闸。没法隔绝外界视线。这是市区。看来在这里大开杀戒的话必须要迅速。速杀速跑。
我慢慢走进去,观察着环境。大厅没有人。我往里走。里面有包间。可能他会在包间。他会和那个庸脂俗粉在里面干什么呢?帮她拍照吗?她晚上会用什么回报他?

服务员跟上我,说着那些服务员会说的话,什么您好几位什么的。我不理她,一直往里走。里面的确有包间。包间没有门,只用门帘作阻隔。但是现在的包间都没有客人,所以门帘都撩起来了挂着了。

这个咖啡店的建筑呈L字型,像一把曲尺。最里面的包间的中间是一个矮茶几和两个小沙发。窗边则有一张高脚小茶几和两张高桌子。挺奇怪的搭配。坐在高桌子上,刚好能从窗口看到外面的街道。
我就在高桌子上坐下来了。

“您好,这是我们的菜单。”服务员见我不说话的样子,她似乎感觉有点儿尴尬。她放下菜单,说:“坐沙发会更舒服些哦。”
“给我拿杯水来。”我说我等人。
“好的。”她走了。拿了水过来之后她再次离开。
“你就盼着他来吧,他来了我就只杀他一个,他不来我就烧了你这里。”我默念道。

洗墙灯掠过墙壁,马卡农一般的单人沙发围绕着金色边框镶嵌白色大理石桌面的茶几。墙上贴的那行金色的字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不要离开那个玫瑰色的少女时光”。

这破咖啡店的名字居然叫做“玫瑰色少女故事”。真是恶俗到了极点。猪。一个忒妈的猪窝。猪在这里吃完垃圾之后就去配种。跟狗一样。

大牛来了。他在最里面找到了我。小马没来。我们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发现他把团购券退款了。
是因为他在街上看到窗户里的我吗?不可能,我一直留意着窗外来往的行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四点半。过不了多久就到了下班时间,到时候客人就会来了。我们手脚麻利地杀了唯一的店员。并放了一把火,就走了。

我想我要生病了。
每次生病之前我都有预感。
结果我就真的生病了。
小马离开我之前的一个月也跟我一样,脑袋高烧,病得要死要活的。
可能是这个缘故,所以我不断地梦到小马。
某种奇异的跨时空联系。

我已经好几年没生过病了。
杀人纵火犯是不会去医院的。
我也从来没去过医院。我只是躺着,像在等死一样。

很久都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就要死一样,似乎要把几年来的病痛都集中在一时间爆发。我感觉自己被泡在了海洋中。海水一时像是要煮开,一时像是要结冰。有时候明明是白天,天确是黑的,有时候明明是黑夜,眼前却是一片灿烂的白光。有时候还会有不同的色彩在扭动。有时候是旋转的绿光,有时候是扭曲的红光。

我看见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溪溪。我看见了小马。我看见我们一起在吃东西。普普通通的东西。但看上去我们吃的很享受。
炸鸡、盖饭、沙拉、小炒肉、酸菜鱼、汉堡、不同颜色的甜椒上的牛柳。我们吃得那么快乐,就好像我们都能尝出那是个什么味儿似的。

这一秒钟溪溪生病了。她躺在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昏睡过去。下一秒钟溪溪却去了上大学,而我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二个孩子却已经老了。我像个灵魂一样漂浮在半空中看着我的第二个孩子度过了平凡的一生。太平凡了。就像是他不曾有一个杀反纵火犯母亲一样。就像她的母亲未曾出卖肉体为生一样。
就像那些平凡而完美地一代代活下去,然后文明地忘掉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是种族屠杀者的血的普通人一样。

有时候我看到大牛的脸。有时候我看到大牛的背影。又有时候无论我怎么喊他都不来。好像他已经离开了很久一样。但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
我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喊过他。

我再次梦到了小马。我梦到了我和小马在疯狂地胶媾。我们每一个毛孔都在如瀑布般倾泻着汗水,我们每一根毛发都被沉重的汗水黏在了身上。我们的毛发脱落一地,然而我们身上的毛发依然浓密。一地的毛发在汗液、唾液、尿液、粪便以及其他一些过不了审的液体中迎着黑暗中的阳光生长,长出了一片世界罕见的壮观的湿地公园。湿地里有巨大的白鹤和鳄鱼。我四仰八叉地躺着,我们不断地无法自控地颤抖着,我看到了,我解谜了,黑暗中的阳光是下水道口的阳光。我们在下水道的湿地公园里。一切污秽长成了生命的样子。生命本来就是污秽。污秽本来就是生命。洁净的只有无机物。只要有生命就有屎。屎就是生命。

“亲爱的。”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然后他的脸庞就在我的视线中成了模糊的一团肉色。就像是被毛玻璃隔开的屁股一样。或许孤儿院院长隔着被水汽浸润的毛玻璃窥探到的我们也是这样的。
“亲爱的张开嘴。”他说。我不知道他是用嘴巴说还是用缸门说。
我张开嘴。我分不清楚是呕吐物还是大小便的东西就往我嘴里倾倒。我接受了大自然的雨露滋润。或者说我接受了大自然的狂暴风雨。然后我也变成了残暴的大自然。雷鸣从天边传来。
突然。我发现自己端坐在胡桃木色的漂亮餐桌前。桌上是白银做成的餐具。他成了侍者。他把白银做的盘子放在餐桌上。“好好享用,这是属于您的美味。”
“我不懂,白银盘子和不锈钢盘子有什么不同?贵族的餐桌和乡村穷人的餐桌有什么不同?”
小马给我打开了盖在餐盘上的白银做的半圆形胸部,盘中餐露了出来:“没有什么不同。”
说话的不是小马。而是餐盘中的人头。那是我的人头。
转瞬间人头就变成了普通的牛排。血淋淋的。这算是三成熟?
我完全忘了之前看到的一切,包括餐盘中的我的人头。我优雅地吃起了牛排。吃到一半我才发现,盘子上的酱汁有点像稀薄的粪便。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好起来了。我感觉我瘦了很多。镜子中我的像一个骷髅一样。我的眼窝那么深。我就像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入土的痨病鬼一样。
大牛在我身边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我。
我问大牛:“我生病的时候,你有曾经离开过我吗?你有想过离开我吗?”
“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等你完全好起来之后,我们再去找他。我有预感,我们这次一定会找得到他的。”

但是他骗了我。他曾经离开了我。等我身体完全恢复之后,他才告诉我这一点。
我还真的相信过他。我还以为那只是我幻觉,我以为他真的是一直都在,只是有时候我梦到他消失了。但是梦境成了真实的,而真实的也成了梦。一切都是可以颠倒的。
他告诉我,他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随传随到。
那他妈都是假的。

“你生病的时候我找到了他。我的意思是,我找到了他现在住的地方。我不敢告诉你,怕你激动。你现在好了我才敢跟你说。”
我一耳光扇过去。他妈的这个王八蛋纹丝不动,我还弄疼了我自己的手。

小马在一个森林公园里的度假村里租了一个度假别墅。离城市几十公里。群山环绕。不远处还有一片湖水。
这个度假村已经破过一次产了。后来接受的企业也没怎么打理,就把它承包给几个人当出租屋来打理。除了基本的水电之外,基本就什么都没有提供了。除了有几个在附近小镇工作的人来这里租房之外,也就没什么人会来这里了。
真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适合背着我和人胡七八搞。
不过那个俗气的女人真的肯跟你呆在这里吗?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俗气的女人。那个我从来没见过踪影的俗气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

他知道我会找到他。
我一脚把门踹开,闯了进屋子。我感觉我不仅仅把门踹飞了。我差点儿把整栋楼都给踹塌了。
我在别墅二楼的卧室找到了他。

他躺在床上。床头靠窗的地方有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张纸。纸用一块鹅卵石压着。
他已经开始腐烂了。床都被尸水渗透了。有几条蛆在他张开的嘴里爬出来。
桌上那张纸是他的遗书。写给我的。

我把手上的印第安小战斧放到桌上。拿开鹅卵石,拿起小马的遗书,读了起来。
事情居然如此的简单。我早就该想到了。

从遗书里,我得知了他离开我的原因。
他在离开我之前,逐渐有了嗅觉和味觉。他再也接受不了和我在灵肉交合之中互相喂食对方粪便的做法。那让他感觉到难以抑制的羞愧和耻辱,所以在他离开我之前,他就已经不再和我胶媾了。他变得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自己。但他还是爱我的,他同时也接受不了那个接受不了我的自己。在我怀孕之后,他终于选择了逃跑。他不知道面对。他害怕孩子以后也会像我们一样。

他离开我之后,空虚与失落反而让给了他某种生活的热情。他想要把过去所有错过的都弥补回来。他每天吃留恋在不同的餐馆食肆,不管高级还是低端,不管酸甜苦辣,他一家一家饭店吃着过去。他去寺庙里,站在翻滚着烟雾的香炉面前用力呼吸。他买下了无数的香水,像是要用香水把自己的肺部灌满一样。
但是他吃得美食越多,他闻的香水越多,在冷静下来之后他就越是忘记不了自己和我互相在交配中互相喂食粪便的经历。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但是我还是无法面对你。”

他在遗书中对我说了对不起。

对不起?对得起对不起还忒马的重要吗?

他说他终于无法面对这一切,于是长租了这栋别墅。他带来了足够多的食物和日用品,并告诉度假村的工作人员说,不要来打扰他。他假装成一个要来隐居写作的作家。他把房间里的灯长期开着。这样,他的尸体就不会这么快被人发现。

“我相信你是爱我的,你会来找我。如果你要来找我,你就一定能找得到我。”
“我只想告诉你真相,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实在无法说得出口。我甚至无法想象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让你知道这一切。这实在是太羞耻了。”
“我那么的羞耻。而且我为我自己的羞耻而感觉到那么那么的羞耻。”
“不管如何,我都不应该为了我爱你而做的一切事情而感到羞耻。但是我实在是无法做到。我陷入了反复的羞耻之中。每一种羞耻都引发更多的羞耻。”

我的愤怒毫无意义了。
根本不存在什么庸脂俗粉的故事。
他不是在陪别的女人吃饭。他是为了自己而吃饭。为了拥有了从未曾拥有过的味觉和嗅觉而吃饭。

我想杀死他,怀着愤怒杀死他。然而他死了,我杀不了他了。而我也已经不再愤怒了。
我没有了爱的对象。我没有了恨的对象。从此之后,能真正理解我的,就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可以理解那种关于爱与粪便的哲学了。

我突然很奇怪。是什么让自己很难受。
我好像很难呼吸。嗓门有东西在动。我的胃部在翻滚。
每吸入一口气都让我感觉到恶心。

难道……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尸臭味?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竟然……有了嗅觉……
这是嗅觉吗?

这就是闻到所谓的“臭味”的反应吗?

我看着小马的尸体。我用手指甲撕了一点他的肉下来。他已经烂得可以撕下来了。
我把他的肉放进嘴里。

他的肉一接触我的舌头,就好像有一条蛇从我的肠子以超音速直冲胃部,再一口气冲出我的咽喉。

我吐得一塌糊涂。

我还没来得及足以描述我的味觉,我新生的味觉就已经把我击溃了。

大牛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我。

我吐得满脸泪水。我想终于是时候承认了,承认我也会软弱。我也会有满脸泪水的时候。

小马的遗书飘落到了地上。我呕吐物沾满了我的口腔和鼻腔。我忍不住再次呕吐。我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被翻到出来了一样。

大牛想扶我。我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难道你不恶心我吗?”

“有时候。但是没关系,我爱你。”

我笑了。但是眼泪还在流着。这都什么鬼。

我想杀人。我受不了了。我要杀人!

我慢慢挺直了腰,我昂首挺胸地看着大牛。我想我的笑应该很难看。

我的身体没有动。但是从头到脚每一条肌肉纤维都绷紧了。我的身体没有动,只是嘴张大,我发出了让自己耳膜穿孔的尖叫声。

我看到大牛的眼中有悲哀,有痛苦。但是没有恐惧。

我的右手伸向桌子。我拎起了我的那把精致漂亮的印第安小斧头,那把曾经杀死我的亲生女儿溪溪的可爱美丽的小斧头。

大牛的手也运动起来了。他伸手想要阻止我的斧头。
我看到大牛的眼中有悲哀,有痛苦。但是没有恐惧。

大牛的眼中只有悲哀和痛苦。
没有恐惧。

悲哀和痛苦变成了绝望。

我的速度比大牛更快。他无法抓住我的手腕。

我用我的那把精致漂亮可爱美丽的印第安斧子干脆利落地砸碎了我的天灵盖。

chacha at 2019-10-27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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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玫瑰色少女故事

chacha at 2019-10-27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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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谊蒂站在那堆残垣断壁面前,那家曾经叫做“玫瑰色少女故事”的咖啡店散发出垃圾燃烧过后的味道。很热。热空气上升,扭曲的光线。

隔着警戒线,人群远远地围观。人们时而指指点点,时而发出议论。
我就是谢谊蒂。我也在围观人群之中。

我看到两个消防员正在从还冒着烟的废墟中抬出了一具烧得炭黑的尸体。看起来好像已经烤脆了。围观群众发出惊叹,有的人转过了头不去看这恐怖的物体。
“今晚可得做噩梦了。”有人如是说道。
那该不会是她吧。我默默地在脑海中试图勾画出咖啡店店主的样子。年轻漂亮皮肤好?以当代流行的审美观而言小腿肌肉稍微有点过于发达?大眼睛?礼貌?说话尾音经常上翘?我跟她似乎已经很熟了,有时候店里没客人的时候她会和我聊几句,但我还是不知道她怎么称呼。
一定是她了。真是一场悲剧。
但我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虽然她是个不错的人。一般而言,我讨厌跟别人谈话的时候会涉及到私人问题。她从来不会把话题牵扯到那里去。但是其实我更喜欢从来不跟人聊天的人。

我上次在“玫瑰色少女故事”的时候还是三天前。洗墙灯掠过粉红色高级灰的墙壁,马卡龙一般的单人沙发围绕着箍着狭窄金色边框的白色大理石桌面小茶几。包间墙上的那行金色的字我还记得:“不要离开那个玫瑰色的少女时光”。
“不要离开那个玫瑰色的少女时光”?“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李琳曾经这么联想过。
我感觉这句话就像是一句含义不明的,古老而深邃的咒语。她模糊而神秘。

我半躺在单人沙发上。我的家里,我的意思是说,我父母的家里,似乎没有单人沙发。没有这么柔软的沙发。那都是刷成猪肝色的硬邦邦的沉重而丑陋的中老年审美的廉价假红木(除了油漆是红的哪里都不红)“沙发”。
蛋形的沙发包裹着我的身体,温暖和柔软。没有什么比这个沙发更有安全感了。它就像是母亲的子宫包裹着胎儿一样。

不,它比母亲的子宫好多了。它不会酝酿任何生命。

众生皆苦。
只要有生命就会有痛苦。只要有轮回就会有痛苦。人生并不是因为苦难而痛苦。人生是因为人生而痛苦。一切苦难皆是痛苦。一切快乐也蕴藏着它的对立面,它的阴暗面。快乐越强烈,越长久,失去的痛苦就越发硕大无朋。在琐罗亚斯德们那里,世界是一片黑暗,光明的出现照亮了原本黑暗的地方。在悉达多们那里,世界更像是一片宁静,而黑暗与光明同时出现,带来了痛苦,所以我们需要回到永恒的宁静中去。

红色的蜡烛形灯和蒸腾着云烟的几柱香?在眼前突然出现的那个画面是什么?是慈祥的母亲在家中念经烧香?还是小时候在哪个亲戚家里看到的场景。我感觉我的鼻子有点难受。是不是被想象或回忆中的烟气刺激到了?

我想我算是一个怪人了吧。就算平日在家里(我是指我现在在这个城市里租住的地方,一个一房一厅的小房子,有小区物业门禁保安),我也更喜欢睡在温柔的沙发里,沉没在它的像肉体一样的腔道中,而不是睡在数面无物的床上。

包间的门帘被撩起来了。李琳走了进来。她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或许这样说显得我有点过于交际花了。我在其他的城市和乡村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应该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跟留着一头小女孩似的短发(不要看隔壁那个刚生完小孩的短发女人,也不要看阁楼办公室里的那个刚生殖的短发女人,我不是她们那种充满细节的熟女短发),像个中学生的我相比,李琳的那湿发卷看起来感觉比我成熟多了。
当然,只是比我的样子成熟。她的外貌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大龄未婚未育女性”。
其实在我心中,我们永远都还是14岁。

李琳是我的同学。我们从小学就认识了。我们上的同一个小学、初中。高中的时候在不同的学校。大学毕业之后我们进了同一栋写字楼的不同的公司里。但我们认识之后的这么多年,我们从未断过联系。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我们相约来到这个比老家大多了的聚居地。在这里,四五百米高的楼宇外墙时刻如钻石般透明闪亮。两三百米的房子就像春天竹林里的竹笋一样常见。地铁每天进站时都挤满了西装革履又大汗淋漓的男人,像一条钻满了蝇蛆的粪便一样。

“进来了就把门帘给放下吧,你把它挂着在那里干什么?”说着我就起身把李琳刚才谁说搭到钩子上的门帘放下来。
“你还真是挺够奇怪的了,每次都得纠结这些问题。”李琳耸耸肩。
“门就是要用来关的,门帘就是用来放下的,要不为什么它们会存在?”
“你这就是歪理邪说了,有并不代表就一定要用。”
李琳点了一杯意式特浓。那么一小口的东西,跟个中药似的。我曾经跟她说,买一瓶癍痧凉茶,分开用小杯子装,比这个省钱多了。
“你懂个屁,你整天点的那些全是奶油的东西也就只有中学生才爱喝。”
一如既往的,我们又聊起了一些无聊的闺蜜话题。好像她聊起来她的新的追求者。然后我把话题导到了工作上的烦恼,更准确地说是公司人际关系上的烦恼。我其实并不是特别想聊这些人际话题。但是我更不想听她说有什么身高一米八腿长一米八的帅哥苦苦当舔狗追着她的屁股跑来跑去还耷拉着舌头留着口水一脸媚样。

“没法呆了也没见你辞职。你可以回去北精啊,当一个北精女青年,下班了踢踏着你的高跟鞋,甩着你漂亮的大长腿,去恭体勾引个小帅哥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反正你爸妈在北京买了房,回去了还省了房租。”
“什么叫做‘回’北精。我又不是那里人。而且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欢跟家里人住一块。我喜欢独居。你知道的。”
“那他们可真是白白卖了老家那么多房子,好几套卖了呢。他们本来就想着等你在北精读完大学了,他们刚好也都退休了,就可以在北精和你住一块照顾你呢。现在可好了,你要当独立女性,离家出走,过快乐的独居生活。”
“那还不是因为我要跟你不离不弃才到这儿来。”
“别胡说啦。你就是从小乖乖女在家里太舒服太幸福了,才想要出来吃吃苦。但你又不敢真的一个人跑去别的地方,于是就只好来投奔有我的城市。你看我这个精神分析有没有道理,合不合理完不完美。”
不知道怎么样。她就把话题又从人际关系的烦恼引导了公司里的男人身上。“我们那的男的怎么怎么,你们那有没有怎么怎么的男人。”我挺烦这些话题的。
“你说你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就不过一点儿混乱多情的日子,趁着年轻好好谈多几个男朋友。你整天不知道躲在家里打坐有什么意思?自闭吗?”
我心想说,你不要再说我自闭了。我从小就被你这么说到大。如果我不自闭,我就不应该被说自闭。如果我自闭,就更不想听到别人说我自闭。但是,这话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李琳突然伸出手来。我以为她突然要打我一耳光。但是她只不过是打了个清脆漂亮的响指,姿势非常的优雅。她盯着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醒醒。”

我不明所以:“什么醒醒?”
她笑了。她说:“我最近看到一张图。”她拿出手机,翻了老半天,然后把手机屏幕向着我:“看。”
那是一张黑底白字的图片,除了文字之外什么信息都没有。只见图片上面写着:
“如果你正在读这段话,你已经昏迷快20年了。我们现在正在尝试新的治疗方案。我们不知道这段信息会出现在你梦境的哪里,但是我们真心希望你可以看到。请快醒来!”
“姐姐,陈年老梗了,好吗。”我叹了口气。
“不会吧。我还以为是新东西呢。”
“我咸丰年间就在朋友圈里看过不下十次这张图片了。”
“哦,怪不得,我平时一般不看朋友圈。”
“我知道,你的朋友圈都是莺莺燕燕猫猫狗狗,你是高贵的女神,他们给你点赞你看都不看一眼,只觉得心烦。”

在一段或许短暂或许漫长的焦虑梦境之后,我醒来了。我躺在床上。我开始回忆起今天看到的那个黑色的废墟,以及那具黑色的身体。我房里一片黑暗。我爬起来,靠着墙看着窗户。
窗户在双层窗帘的遮挡下隔绝了外面的月色和路过的车灯。巨型城市不会有一秒钟的安宁。即使是夜晚。

我离开了我的父母一千多公里之外。有时候我会感觉特别的孤单与疲惫。但似乎并非因为离他们太远的缘故。我说不上为什么。我说不上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觉得孤单与疲惫。时间正在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驶向初夏。时间像洪水,像海啸,像泥石流。时间更像衰亡。
真的存在时间吗?如果宇宙中的每一个粒子突然逆转,循著过去的路径进行反向运动,就像一部倒放的电影一样,时间是否就可以回流。或者说时间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不过是运动。
是什么让运动朝向一个方向,而不是相反的方向。是热吗?是几率吗?是熵增吗?这样说,顺流而下的时间不过就是买了一场中奖率极大的彩票。

房门是关着的。我在房间里,不管睡不睡,都必须得把门关着。明明外面就有防盗门,但是卧室的门我还是要关着。不仅要关着,我还要用黑色的胶布给门缝做一道密封条。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已经不是是多二十年前在物质短缺的小城里的那种有着大大的漏风门缝的木板门了。可能这就是一种奇怪的偏执。或者说,是一种嗜好。谁能说嗜好就不是一种偏执呢?
这里近乎没有一丝的光。我闭上眼睛,眼前却有强光闪烁。我或许是接收到了某种可以穿越一切物质的粒子。我捕捉到了世界的真相。那些舞动的秘密。它们穿越一切物体,扰动着我们的灵魂。

风。我害怕无孔不入的风。那流动的空气。那幽灵般阴魂不散的风。

春节才过去没多久的样子。当时父母亲多次邀我回去过节。我拒绝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了。他们想要来找我,我也找借口拒绝了。我已经在这里飘了好久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株兰花。这株脆弱的兰花抓住自己的花朵,把自己从溪床拔出来,让自己的根部脱离了大地,等待风干。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我又什么都回忆不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记忆力衰老的速度要比常人快太多了。哦,对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要过我的30周岁生日了。
不过我从来都不过生日。

突然有人在旁边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

然后我才想起来。是我的同事……嗯,我的意思是我的男同事史臻多。我想我们刚做完不久就睡着了。或许是在半路就睡着了。到底做了没有我都不知道。但那有什么重要的?他应该是第一次睡在我的身边。

我们之所以会睡在一起,或许是因为“玫瑰色少女故事”的那场火灾的缘故吧。热力?几率?熵增?时间?我的头脑像是一坨泥浆和狗屎在搅拌,根本分不出个所以然来。

床上除了我们两具没有穿衣服的身体之外,还堆满了各种杂物。
到处乱扔的衣服和装在箱子里的书籍。在杂物堆的包围之下我才能更好地感知到自己是被爱护,被保护的。有了这些杂物堆,我才能分辨到我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确定自己的存在。

空间就像时间一样都是一种幻觉。空间本身是不存在的,就像是时间一样。
时间因由运动状态而出现,因宇宙的冰冻而终结。空间因由实体的对比而出现,因实体的湮灭而消失。

就像没有一个星球的地轴可以脱离星球本身而存在。地轴只不过是一个方便法则,一个幻觉,一个虚构概念,一个简约。是不是这样?

现在,我和这一堆堆的杂物之间多了一个男人。空间关系突然变得特别复杂。

密闭的房间里拂来了一丝微风。一般人很难会留意到这一点,但我留意到了。

我的卧室应该是封闭得很好,空气流动不可能这么强烈。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在家是不睡床的。我的卧室里没有床,只有沙发。
并不是床上堆满了杂物。而是沙发被杂物堆保卫了起来。

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脚腕。那手(或许不是手而是别的东西)是那么的冰冷。我感觉我的血液跌落到了绝对零度。整个房间,整个城市,整个世界都瞬间跌落到了绝对零度。一切都停止了运动。时间被冻结起来了。

另一个我看着这个被冻结起来的我,毛骨悚然。另一个我千方百计地压抑着自己想要颤抖想要惨叫的冲动。另一个我害怕只要呼吸就能引起世界的末日。

chacha at 2019-10-27 20:01
5

我惊醒了。
“你没事吧。”
听到这句话我有吓了一跳。
是史甄多。这位比我小了7岁的男同事用他的手抚摸着我光滑的大腿。
我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我躺在他的床上。我和他都没有穿衣服。这是他家。我想起来了。我并没有在我自己的家里。我在“玫瑰色少女故事”的火灾现场遇到了他。
“很恐怖吧。那个死者太可怜了。”他对我说。
我没有告诉他我算是认识那个死者。虽然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说请我喝杯东西压压惊。这都算是什么借口?
这个刚毕业每两个月的弟弟,欲望还那么的炽热,目睹一具焦炭一样的人体不过是一点不太重要的意外。
我挺意外的是,我并没有反对。从街头的那家星巴克出来。我说,你家是不是在这附近?
他说是的。
我说我借你家洗手间一用。我喝多咖啡。
这就是我们现在都在同一张床上的缘故。

他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在公司里实习。在那个时间我们慢慢变得比较熟悉。或者说,是他以为跟我比较熟悉。他好像一直都对我有兴趣。我不知道年轻的他只不过是把我当作猎物,以满足对不同年龄段的女人的搜集欲,还是真的喜欢我。会有人喜欢我这个奇怪的孤僻的女人?他暗示过我很多次,但是我都假装没接收到信号。他的确长得很好看。身材也好。这个我得承认。哦对了,人也不烦。但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心动的感觉。或许说,我从来就没有对男人产生过心动的感觉?
也不要误会,我似乎不仅仅对男人不会心动。我对女人,对一切人,好像都不会心动。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没有对他有一点心动的感觉。但找借口喝东西的人并不是他。是我。
是我对他说我要喝杯咖啡压压惊。是我说请他喝咖啡。是我说我要他陪我。这次,主动的是我。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人的死亡刺激了我要及时行乐?

“我没事。”我说。
他用手环绕着我。他亲吻着我的脸。然后他翻身在上,说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情话。
年轻人体力真好。
或许我也应该放下一切心理负担,好好地像条普通人一样。没错,是条。吃饭,睡觉,工作,结婚生子,退休看病,进火葬场。没什么的。哦,对了,历史中能活过几十年不碰到一次大灾的人也不多。或许这中间还会有一场大的灾难来给我无聊无趣空虚的毫无意义的生命加入一点儿同样是无聊无趣空虚的毫无意义的谈资。如果我能活过去的话。

虽然他跟人合租的房子是个老破小。但是房间却被他收拾得颇为干净整洁。与我那废墟一般的房间完全不同。与他合租的是一对情侣。差不多我每次在他家里过夜,隔壁房间都会传来疯狂的撞击声。难道现代人连这也要比一下?真没有意思。

我们周末时就好像普通情侣一样,吃饭看电影逛美术展。当然还有睡觉。
在床上我不怎么主动。但是我喜欢催促他主动一些。我喜欢让他像头吃了药的狂牛一样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完。然后他就会睡得很死了。这样我就可以坐在床边上发呆,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去洗了个澡。每次我洗完澡之后发现他还是睡得那么香。这也是我让他累死累活的原因。我不想洗完澡发现他被我吵醒了。这样或许我会感到愧疚。
我躺下,听着他的呼吸声。他不打鼾,我特别喜欢他这一点。我睁着眼等到了闹钟响起的时候,就拍醒了他,然后去上班。我们会分头进写字楼,以防止其他同事的闲话。

“为什么你从来不拍照?”
“我为什么要拍照?”
“因为所有女孩子都拍啊。”
“这也不构成我必须得拍照的理由。”
又是一个普通的周末。又是一个普通的廉价西餐厅。我们之间隔着一张餐桌。桌上有一瓶廉价的塑料康乃馨。

“我们分手吧。”他说。
我没有问他原因。但是他自己倒是说了:“我觉得我给不了你快乐。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闷闷不乐。可能我不适合你。”
他说,就连在床上的时候你也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那么努力只想要你快乐一秒钟。但是那太难了。他感觉自己很失落。
我不在乎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借口。我不在乎他是真的难过还是只是另有新欢。
不就是少了一个人而已。生活不就是又完美地倒回去过往而已。
就像宇宙中的每一个粒子都回到它们曾经呆过的地方。就像时间闪回某一个曾经发生过的状态而已。
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我本来就是自闭的。我只不过继续在家自闭而已。

他走了。他离开了我。没过多久他就辞职了。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本来我也没有想好这段莫名其妙的关系要怎么下去。
断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其实是好事。最好断得彻底一些。我感觉轻松。
反正这个破班也还得上。我又没有什么积蓄,停工用不了多久就得断炊了。我会继续在这里工作,他不在了正好不用影响我。

如果要说有什么问题,就是我比以往睡得更差了。

咖啡是个好东西。早上喝三杯心跳爆炸,胆颤心惊,就可以去上班了。晚上喝三杯,心跳爆炸,胆颤心惊,把最后一丝的精力都消耗干净,就可以晕倒在沙发上,沉没于无边的黑夜,像春蚕蜷缩在蚕茧中,如蓝鲸坠入到马里亚纳海沟底地睡去。

李琳约了我好几次,我都推了。有一次她干脆下班就在写字楼门口堵我。
“你最近干嘛呀,哟,烟熏妆。是不是又犯病了。”
我说差不多吧。
李琳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人。白衬衫黑西裤,无关齐全,像个随处可见的无聊的男白领。我在公司楼下见过他。
“我的男朋友。”
“哦。”
我说我头痛。我再次推脱了她的邀约,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

到了周末。她打电话给我,说了一大通新男朋友怎么怎么的靠谱怎么怎么的好,希望好好介绍给我认识,说毕竟我们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我自然是拒绝了。不就是她提过的什么身高一米八腿长一米八的帅哥苦苦当舔狗追着她的屁股跑来跑去还耷拉着舌头留着口水一脸媚样的故事的庸俗下一章节。不过是白衬衫黑西裤的无聊无趣像个随处可见的无聊白领的男人罢了。
但是李琳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我家里煤气坏了。我现在就提着菜在你家门口。我们打火锅吧。赶紧开门我买了好多海鲜。”
李琳一进来就忙上忙去准备食材和酱料。“快来帮帮我呀。”她说。我们做好一切准备。李琳把我餐桌上的杂物全部整整齐齐收拾起来。在等锅底煮好的时间,她的手机响了。
“是我男朋友。”她拿起电话接通。
“亲爱的,你在干什么?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在朋友家里等着吃火锅呢,你要不要来。”
“好啊。”
李琳看着我,说:“我男朋友要是来一起吃的话,你同意吧。”
“你都叫了他了,我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李琳微微一笑,对电话的那头说:“你来吧,就在西京路这边,墨菲斯公寓1603,楼下门禁密码是10001000111。”
不到3分钟,李琳的男朋友就按响了门铃。他根本就是在楼下等着的吧。
李琳正式介绍完她上面没介绍完的新男朋友之后,火锅锅底里的肉丸子就浮起来了。
我闷头吃东西,不怎么说话。李琳一直在逗我说话。她还跟她的男朋友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木呢”,她让他男朋友不要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害羞,要多说话,还说自己不会吃醋的。
“我漂亮个屁,你才漂亮,你最漂亮了。”我心里这么想着。这不是嫉妒,这是真的。我比起李琳来说就是平凡无奇的一个路人甲。还是盒饭都不带两个肉的那种。
但我知道,她只不过是想借“批判”她的新男朋友来活跃一下气氛。她是关心我。她知道我的情绪总是太过于容易低落。或许她担心我哪天突然就想不开跑到阳台纵情一跃。
我不会的。你放心好了。这么久不就都过来了。只要过着过着,时间就过去了。不管有什么问题,只要消极怠工,让时间自然流逝,那么问题也就没了。或者说,问题也会不成问题了。

多看两眼,李琳的男人倒还变得比第一印象中的那个人要好看一点。可能是因为这感情还是崭新的吧,他在尽可能地对她展现出温柔体贴,风趣幽默。他说起了他的工作。
没有男人常犯的错误,没有夸夸其谈,没有随意地提高自己贬损他人。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他是个心理医生。
“就是让人填一堆表然后闭着眼睛开一堆药把人喂得头晕脑胀一闭眼睛就是天旋地转满眼绿光的那种心理医生吗?”我塞着一口食物,突然抬头看着他说。

他愕然地看着我。我突然想到,我塞着一口吃到一半的食物,说话的样子一定特别恶心。
他笑了:“你这描述还是挺精准的。我平时都没有想到。”
“你看看她,像不像双相抑郁症,一会儿窝在角落里,一会儿怼天怼地。”李琳也笑了。或许她感觉这样还好,至少我主动说话了。
火锅的蒸汽好像一层毛玻璃。我感觉隔着毛玻璃要安全一点。我偷偷看了他们几眼。他们看上去还是挺搭配的,至少比之前她的那几个前男友要好。
我突然有点儿羡慕了。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在羡慕他们有彼此,还是羡慕他们不害怕有彼此,不害怕人与人发生关系,不害怕保持亲密的关系。不害怕各种真真假假的热情,不害怕表达感情与假装存在实际并不存在的感情。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是火车的声音吗?是钢铁车轮经过轨道接缝的声音吗?还是什么机器的声音?是轧机,还是老手工艺人打铁的声音?我突然被窗外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左右张望了一下。还好,我的房子还是正常的。对面的两个人也是正常的。他们应该没听到什么吧。他们还在继续着他们关于下个月要计划去哪里旅游的话题。如果他们听到我听到的东西的话,应该也会感觉惊讶。
李琳突然看着我。她的眉头皱着。眼神那么的愤怒。我吓了一跳。我低下头来不敢看她。
但是一秒钟之后我战胜了自己的恐惧。我重新抬起头来。李琳已经不再看我了。他们继续着他们关于下个月要计划去哪里旅游的话题。

我突然感觉好热。我站起来,走到阳台。李琳已经习惯了,她知道我经常会一声不吭地走到一边,有时候会安静地呆一会儿就回来了。有时候确实要踱来踱去。不过最终我都是会回去的。我不会走远。我只不过是走到阳台而已。
我靠着围栏眺望。在离这个普普通通的中产阶级楼盘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贫民窟。一片红色的砖墙形成了小型的人造丹霞地貌。一个灰尘扑扑的地方。我依靠着围栏看了一会儿,突发奇想,如果我往外跨一步,会怎样?我摔下去要多久。我是会被拖走还是铲走?我会不会失禁?我是在空中就开始失禁,还是要等到死了之后才会失禁?是死的瞬间失禁, 还是死了之后再失禁?人死了之后的失禁能算失禁吗?
我好像看到贫民窟里有灰色的烟雾升起。灰色的厌恶变成了黑色的烟雾。是火灾吗?是有人纵火吗?或者这是在提醒我应该去先去结婚,然后再寻找一场轰轰烈烈的婚外情。找个中学生物老师一起去野外抓虫子,然后开房,交媾。被发现,然后私奔。人生就应该要一点愚蠢和盲动,一点刺激。不这样的话,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还活着呢?不这样,生存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试着去回忆一下曾经教过我生物的那些老师。是年轻老师还是老八婆,是秃头阿叔还是狐臭变态?我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来。我把回忆范围扩大一些。我发现我好像没有上过学似的。我一个老师都记不起来。
那可真忒嘛的未老先衰了。

我乘凉乘够了,回到我的座位上坐下。
“刘医生,我这种年纪的人,经常失忆是正常的吗?”我没有看着李琳。
我对着她的男朋友说道。
他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没事,别担心,你可能只不过是最近太累了。你不要老是疑神疑鬼的。”李琳赶紧接下了话题。

第二天我又在公司楼下碰到了李琳的男朋友刘医生。
“这么巧啊。”他跟我打招呼。
“嗯。”
“我来接琳琳。”
“哦。”
他感觉有点尴尬。然后没话找话地说些话,然后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
“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你要是有朋友需要帮忙的,或者只是想问些问题说些话的,也可以找我。”
“我没有什么朋友。”我说。
我心里想的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就是那个会被你叉进抽出的女人。

依靠大量咖啡因来刺激生命动力的活动同时也在快速地消耗着我的体力与精神。我频繁地梦到我被烈焰炙烤。我拼死地挣脱开束缚着我的烧红了的铁链,一头扎进漂浮着碎冰的冷水中。
然而,我身上的火焰变得更为猛烈了。而冷水,却瞬间全部冻结。

更让我崩溃的是,这个梦境在现实中只对应短短的几秒钟时间,然而我却要在里面被烧灼数天。
我只要一沉入梦想就会做这同样的梦。然后我就会醒来,经历无眠的一夜。

我终于支撑不住了。

在又一个失眠的夜晚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提出离职。
我想,领导自然是不会挽留。他们早就想踢我走了。我最近的工作做得一塌糊涂。我自己走了,他们应该会轻松地舒口气了吧。
又或许,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重要性,不管我做得好做得坏,都没有人在乎。
我也不在乎。

我写好辞职信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洗漱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样子像只鬼一样。我想,我可能快死了。我真的可能快要死了。我把辞职信叠好收进包里,然后出门,像一只蝇蛆一样,投身于挤满了同类的像一条大便一样的黑色地铁。
我来到了那栋熟悉的写字楼。却发现公司已经人去楼空。

这帮王八蛋。这个破叉公司。我叉你嘛的叉。
他们比我更快一步,半夜搬走了一切,消失了。
浪费我一张纸。早知道我就不写那个破辞职信了。

我在家里瘫了两个星期。然后再去找了两个星期的工作。几次面试一次都没成。我想我就是一个废柴。我已经没有存款了。我交不起房租,最终被房东扫地出门。
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只能去找李琳。我精神差到都鼓不起勇气打电话给李琳。我已经无法通过无线电波用语音和人沟通,哪怕对方是李琳,是我的好朋友,是我从小学开始就认识的好朋友,是我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好朋友。
收到我的信息,她回了一条:“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片刻之后,她的男朋友刘医生开车过来接我了。李琳坐在副驾驶上。副驾位的靠背放得挺低的。

我的行李不多。穷人没什么行李。当然,在那个出租屋里,我的杂物很多。但那都是没有什么必要拿走的东西。所以我的行李不多。
其实从理性上来分析,那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杂物。但是我是非常舍不得她们的。我爱她们。她们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的守护神祇。只是房东把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拆散了。只是房东把我的信仰砸得粉碎。我带不走她们。我不可能带得走她们。我没有能力带得走她们。
我爱她们。我爱那些已经烂得不能穿的衣服和缺了滚轮的行李箱。
我爱那张从旧货市场买回来的皮沙发。那张像夜神与死神的肉腔道一样温暖柔软的皮沙发。
可是我都无法阻止她们离我而去。

我搬进了李琳的家。她和她的男朋友为我忙上忙下,主动为我购买日常用品,帮我铺床套被。我感觉我像个废柴。
但我无处不可。我还是住进了她家。或者说,他们的家。
他们为我腾出了一个空房间。刘医生还跟我说:“人是可以感到累,感到疲惫,感到失望的。所有人都会这样。这很正常,不需要太过于担心。你可以安心地在这里住着,找工作的事情暂时先不用想,等你精神好一点再说,没关系的。”
李琳说,你住在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不用想别的。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不要脸的废柴,蛀虫,在吸食别人的骨髓一样。
我在他们面前更抬不起头了。
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更焦虑了。我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我好像已经好久没有睡过真的觉一样。我每天好像只能睡几分钟?还是几秒钟?我感觉在梦中已经受难了很久,但是睁眼一看,时钟并没有什么变化。
时间有在流动吗?

我反复梦到了刘医生。我为什么要叫他刘医生?我为什么不能叫他刘先生,或者,小刘老刘大刘刘哥刘弟,而是要叫他刘医生?他是不是真的医生?那么李琳真的是他的女朋友吗?他们怎么认识的?我感觉我自己在怀疑一切。
我的认知是真的吗?时间是真的吗?我真的从小认识李琳吗?

我是真的因为失业交不起房租而来到这里的吗?这里真的是李琳的家吗?

李琳是真的。当然是真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李琳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小学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同学了。初中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同学了。我们在一起玩耍,上课的时候偷偷传纸条,我们是邻居,住在同一片老房子里,我们那里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柏树。柏树在月光下把天空剪出了静谧的黑影。柏树旁边,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在月光之下流淌在石头之上。

不对,这记忆不对。我们是城里人。我是城里人。我小时候怎么可能住在那种田园牧歌的地方?
我小时候有去过李琳的家里玩吗?她小时候有去过我家里玩吗?我认识她的父母吗?她认识我的父母吗?
为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

我看到火在我面前烧。我梦到火在我身上像老鼠一样流窜。我的铁链束缚着。我挣脱了烧红了的铁链,一头扎进飘满了碎冰的冷里。哪里来的冰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扎进冰水之后,冰水瞬间全部冻结。我被冻结在冰里,然而身上的火却更旺盛了。

我看到一切都在燃烧。我置身于其中的房子在燃烧。墙上的那几个金色的大字映射出火焰的面庞。那扭曲的光就像是一种催眠的魔法。
“不要离开那个玫瑰色的少女时光”。

这句话是哪里来的?它有什么出处?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还好吗?

模糊之中,我看到了一点影子。然后我就真的看到了。我在梦中看到了真相。我是那个说不出名字的咖啡店店主。
年轻漂亮皮肤好?以当代流行的审美观而言小腿肌肉稍微有点过于发达?大眼睛?礼貌?说话尾音经常上翘?
在梦中我的灵魂漂浮在我的物理实体之外,看着那个实体逐渐变幻成了那家名叫“玫瑰色少女故事”的咖啡店的店主的样子。
然后我的物理实体在燃烧。我成了一个重度烧伤的丑陋的碳人。我身上没有留下一根毛发,没有剩余一寸白皙的皮肤。我的眼睛瞎了。我的嘴巴黏在一起张不开了。我像一尊粗糙的泥塑,被一个顽皮的小孩捏造出来,然后在风干的过程中裂成一道道脆弱的裂缝。
我疯了。我中毒了。我肾衰竭了。我住进了ICU。我抢救过来了。我疯了。

我疯了。

我住进了精神病院。

“她的问题有点严重。”
我看到刘医生。我看到李琳。李琳穿着护士服。

我看到了另一个房间里的我。我那么的丑陋。那些针头。那些管道。那些输液瓶。
我的灵魂在嚎啕大哭。

然后每次梦到这里,我就醒来了。
梦中的真相并不是什么真相。只不过是幻想。是恐惧的化身。是古老的寓言。或许在那里面蕴藏着真相,但真相绝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时钟好像在我做梦的时候就暂停了。我感觉我根本没睡过去。所以,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做的梦。我做梦的时候世界发生了什么?世界是暂停了吗?
每当我坠入梦境的时候,我会身处另一个宇宙吗?

今天的晚餐刘医生做了很多菜。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要不是他说,我都不知道我今天满30周岁了。
“如果在外面呆久了,累了,有时候可以回家看看的。”吃饭的时候,刘医生对我说。
李琳出差了。或者是调到别的医院?我不知道。一个城市是不是只有一家精神病院?我不知道。
现在这个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房子里,就只剩下我和刘医生两人。
这里有没有摄像头?或许是什么人工智能摄像头,会分析我每一次无意识的动作,每一次吞咽唾沫或者口腔咬合或者别的什么的东西,分析出我的病到底有没有加重,需不需要立刻五花大绑起来,像杀猪一样牢牢地捆在木板上,往胳膊上,往静脉里插上那么的一大堆针头,往我的血液里推送一些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药物。或许等我死之后还要剖开我的大脑,看看我的大脑到底病变到了什么程度。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回家?我是可以出院了吗?”我看着刘医生说道。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什么?”
“你不要骗我了。”我说:“你不要骗我了!”我试图表现得冷静一些,但是我感觉我像吼又像哭。
“你是谁……李琳又是谁!”我恐惧地大喊起来。
我的恐惧很快就转变成绝望的愤怒:“滚,你们都是假的!”我看到无数的眼睛在看着我。墙上都是摄像头。天花板上,地板上都是摄像头。
连我的碗里,都是摄像头。
刘医生对我说:“不要……”
我还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一片黑暗就向我袭来。我的眼睛被黑色的眼罩遮住了。这眼罩没有边界。强烈的电流声在我耳边吱吱作响。我的每一根毛发都竖直起来。我浑身无力,身体软绵绵地往饭桌底下滑去。
谁知道饭桌底下是什么。谁知道那到底是不是饭桌。

在失去意识前,我最后能感到的,就是刘医生慌乱的喊着我的名字,以及一双拼命拉扶我的大手。

我醒来了。我感觉我已经昏睡了几个世纪。我感觉我从未进入过如此安稳的睡眠。我睁开眼睛,看到刘医生。
“我睡着了?”
刘医生看着我。他点了点头:“没事的,你可能精神压力有点大。放松一点。”
“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一夜了。我给李琳打了电话,她想立刻回来。但是不巧碰到台风,飞机都停航了。”
“我是不是一个废物。一点用都没有,只会给人添麻烦,只会给人丢脸?”
刘医生摇了摇头。
“刘医生,我是不是你的病人。你老实告诉我好吗?”
刘医生笑了一下。他又摇了摇头。然后他说:“你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只是累了,精神压力很大,这都很正常。这些情况可以说所有人都会有,只是有的人表现的情况不一样而已。人都是会有低谷的,这都是正常的,我们可以接受我们自己的低谷,接受自己不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坚强,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所有人都一样。”

我突然笑起来了。真忒妈的好好笑。
我爬起来,盘膝坐在床上,看着刘医生。

我说,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做每个人都一样?你这是在给我下暗示,把我的视觉从“我”这个角色里抽离出来,抽离到一个更抽象更广泛的它者那里,然后把“我”的意识隐藏在一个被你们称为“每个人”的虚拟的群体概念里,让我觉得我不是我,淡化我的自我意识。你还让我“接受自己不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坚强”,你是在给我植入暗示,暗示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坚强”。那么短的一段话里,你连续用了三个“正常”。刘医生,你很厉害啊。不,不不不,厉害的不是你,是创造这些催眠法的人。你只不过是这些催眠法的千万个载体中的一个而已。
“刘医生,你是不是对所有来找你看病的人都那么说。你说的所有话都是一个套路,都是同一套培训教材里教出来的吧。”
我一边说,一边解开了我睡衣的纽扣,解开我内衣的扣子。
我看到刘医生的眼里有不可名状的惊恐。是那种绞尽脑汁创造出来的谎言即将被粉碎的惊恐。
“你刚才在饭桌上是把我催眠了吧。如果没有做好准备,你不可能来得及接住我滑落的身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我催眠的,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催眠了我。我感激你催眠了我,我已经很久没有睡着了。但是我的闹钟摆放的位置有点不对劲,你知道吗。我觉得是你调过我的闹钟。其实我根本就没睡什么一天一夜。我可能只睡了几分钟。然后你刚把我放到床上,我就露出了要醒过来的迹象,然后你急急忙忙把我的闹钟时间调开了几个小时。是这样吧?你的催眠不是很成功,对吧。”
我的头发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但是我的胸部发育得还是比较成熟的。这点我知道。我看着刘医生,说,你要不把我弄一顿,把我往死里弄,把我弄晕过去。要不再催眠一次我,这次要成功一些。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休息过了。我不在乎你怎么整我。

“你疯了。”
刘医生好像比我还崩溃。他一个医生,居然丢下我这么一个病人,跑了。
好笑。
莫名其妙。

我大发了一通脾气。把自己的手机电脑吹风机一切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砸烂了。反正我也不需要了。我没什么是需要的。
我跑出去,跑到了楼顶。蹲在了墙角,抱头哭泣。

他上去找我了。
刘医生回来了。因为真跑掉了会被医院扣奖金吗?好笑。真是好好笑。
他对我说,没事了,哭过了就好,起来吧,我跟你下去,我们回家去吧。
我抬头看着他。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抓住他的手。他把我拉了起来。

我想我是蹲得太久了,现在突然站起来,有点儿脑供血不足。有那么一下,我感觉天旋地转,眼睛暂时性失明了。

就在这时候,我感觉到他突然吻了过去。他的手也攀上了我的胸部。但这完全不像是情欲的结果,更像一种暴力的压迫。他的手绕到了我的后颈。他疯狂地抱着我的头,像疯狗一样狂啃我的嘴。
他好像在用尽全力地按压我的胸部。不,他按的是我用以呼吸的肺部,他掐住我后颈的手突然用力,拇指往我的颈动脉用力按压。
我感觉他进来了。
我用力地摇动,用力地呼吸。
我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抖动。我恢复了我的视力。我看到他看着我,他不断地重复着充满情欲的涌动。
但是,我感觉不对劲。
的确不对劲。

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脸上的汗不是往下滴,而是向上流。

真的存在时间吗?如果宇宙中的每一个粒子突然逆转,循著过去的路径进行反向运动,就像一部倒放的电影一样,时间是否就可以回流。或者说时间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不过是运动。
是什么让运动朝向一个方向,而不是相反的方向。是热吗?是几率吗?是熵增吗?这样说,顺流而下的时间不过就是买了一场中奖率极大的彩票。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梦。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梦。

我睡过去。我从桌底下“滑”回座位上。刘医生对我打了响指,念出了那句话:
“不要离开那个玫瑰色的少女时光。”
只不过每一个字都是倒着说的。
我又一次,看到了一切。只不过这次,我把一切都看清楚了。
我看到了我的束缚衣。我看到我手上扎满了针头。我看到了吊瓶。我看到了混在食物中的药粉。

故事倒叙,操控一切的冷漠而贪玩的神灵按下了倒放键。我看到了所有事情。

李琳是真的。我真的有过那么一个从小一起玩的闺蜜。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晚上,她在我家里过夜。我们洗完澡刷完牙,在床上说些悄悄话。
“我告诉你,你不要跟别人说。”
“快说啦。”
“我有男朋友了。”李琳羞红了脸。
“就是你说的追你的那个?”我突然感到嫉妒。前所有未的嫉妒。
我故意把话题引向了性,似乎是想把我的李琳抢回来。然后我们在打闹中做了越界的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门缝那里有偷窥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了。我害怕的不是透过门缝无孔不入的风。而是那藏在门缝后面的窥视的眼睛。

后来李琳要转学了。我们吵了一架。我把我们的事情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来。于是我们的事情就被所有人知道了。我成了笑话的题材,我成了学校的丑角。我和嘲笑我的同学打架了。我像个疯子一样一个人打了三个女孩,把其中两个打到满头流血,另一个被踹了一脚之后就吓跑了。我的父母被叫到了学校。我的父亲当众一耳光把我打到了地上。我的母亲一边揪着我的头发一边破口大骂,说养了个这么不要脸的东西。班主任的嘴角抽到一边去,嫌弃地看着我。最后我的父母跟对方孩子们的家长商定了赔偿金额,赔了不是。我的母亲一路推搡着我、纠拉着我的头发,一路骂着我不要脸,把我拖回了家里,轮流把我往死里揍。从此以后,我没有了任何自由。每天下课之后必须踩着点赶回家里,晚一分钟都会被打。
我从来没有听过我的父母谈论男女之事,也没有听过我父母做爱的声音,我的父母甚至不会用“老公老婆”来称呼对方,我从来没听过我的父母用一般夫妻的语气口吻来交谈对话。我的父母根本听不得任何关于性的话题,哪怕是再正常的话题。我的父母是如此地保守,视身体为洪水猛兽。但是我却和同学打架,而打架的原因居然是别人嘲笑我和女孩子磨豆腐。而这居然是真的。
而且我的母亲,知道这是真的。

我记起了一切。大量的信息涌来。
我的大脑濒临过载,在崩溃的悬崖边缘绝望地狂舞。我记起了接下来的一年里,我是怎么在恶毒的环境中努力把一切视而不见。我记起了我的父母有多久不愿意正眼瞧我。我记起了我从此以后性格变得多么的怪癖。我记起了我无法在空旷的地方(哪怕是一张单人床,于我而言也是空旷得如同暴露在猛兽横行的史前原野一样让人心惊胆跳)的地方入眠。

我记起了我之所以要用黑色胶带把门缝封起来的原因。我记起了门缝里的那一只无言的噩梦般的眼睛!是什么毁了我的一切?是我害怕唯一的好朋友被抢走的恐惧?是我那保守的视身体为洪水猛兽的父母?是把嘲弄他人为乐的其他青少年男女?
我想起了过去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我也想起了在未来的16年里将要面对的所有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了未来16年里所需要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了。
真是很好笑。我哑然失笑。我无声地笑着,笑得像在海难中呛水的船员。

我突然醒来了。
我回到了我的家。那个小城里的家。老旧的木板门,风可以轻松地从门缝里灌进来,成年人的眼睛可以无声地透出门缝窥探到一切。门边摆着的梳妆镜里,反映着那个14岁的少女。
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靠着床沿,双手趴在床面上。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身上伤痕累累。在那次父母因我和同学打架而被叫去学校之后,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从未停过。一切和睦温馨都褪去了。我的胳膊和大腿上永远都有红黑色的鞭印。
床头的闹钟时针指着四点,窗外的天空没有星星,唯有一轮明月。现在是凌晨四点。夏夜是那么的炎热。我汗流浃背。
在梦中,她,或者说,我,度过了16年的时光。
但是在现实世界里,我只是睡了一晚。不,是半晚。
我想起了一切。

还有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保护我的夜色将会褪去。世界即将露出它恐怖的獠牙。
我要如何再一次面对她曾经那么艰难才走得过去的一切。
我要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经历一个16年,以及16年之后的16年,再之后的16年,直到带着恐惧进入永恒的寂静。
被我压制了16年的所有事情,像海啸般吞没了我。
我无法呼吸。每一堵墙壁都发出嘲弄的声音。每一个阴影中都有窥探的眼睛。每一种命运都是苦难,每一次轮回都是折磨。

我看到山顶上那朝我滚来的巨石。那巨石在滚动的途中颠簸得四分五裂,化作无数碎石,如雪崩般朝我汹涌而来,如海啸般向我席卷而来。
那是我永恒的轮回与无数的命运吗?

我看到了刘医生。他对我说,你来了,抹大拉的玛丽亚。

我不是玛丽亚。我的命运没有任何能升华的悲剧性意义。它只不过是单纯到愚蠢的悲剧。
没有任何意义。

我看到了刘医生。他伸出了手。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轻轻地贴在一起。结成安慰印。

可以得到安慰吗?
安慰有用吗?

众生皆苦,安慰何用?

我看到了李琳。她还是少女的模样。她说,她原谅了我。她依然爱我。

不要离开那个玫瑰色的少女时光。

可以不离开吗?
能够不离开吗?
有意义吗?
有区别吗?

玫瑰色的少女时光,存在过吗?

我对他发出无声的质疑。

很显然,他并没有回应我。

你纵然有亿万化身,却也没有一个能站出来回答我的问题。

今夜的月色好美。今夜月色是金色的。再过不久,就会出现玫瑰色的短暂破晓了吧。还是我记错了,破晓只会是从悲伤的浓郁的蓝色开始。是夕阳才会赋予天空和大地以温柔的玫瑰色的。

30岁的我,全身都被紧紧地捆绑起来,胳膊上扎满了针头,在马里亚纳海沟的底部,无法呼吸。

14岁的我,手脚上全是黑红黑红的鞭痕。在这月光之下,经历了不应该经历的经历。

14岁的我,站起身来,走到了阳台。

在夜色之中,我眺望到一片粗糙的廉价的红色坡顶在夜里如同被冰封了的起伏的波涛。那里似乎有一对眼睛,那对眼睛那么的陌生,并不属于我的母亲。那对眼睛那么的悲悯,那么的温柔,饱含泪水。那眼睛看着我,像是在对我说:
“我理解你。”

对于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在那里,没有生死,没有悲欢,只有永恒的平静。我知道你理解了我。
我也理解了你。

我跨出那么简单的一步,结束了一切。

chacha at 2019-10-28 06:52
6

第三章
少女的最后一天与婚礼的金手镯

chacha at 2019-10-28 07:13
7

日光灯映射得这屋内有点惨淡。窗外的夏日天空失去了原有的猛烈,颜色逐渐温和起来。
窗子太小了,透不进太多的光线,让人抑郁。还因为防盗的原因而被铁枝焊死了。我想起前段时间发生在山里的旧度假村的那场大火。我想如果这里发生火灾,我铁定是逃不掉的了。

“我讨厌旅行,我恨大卡车。然而,现在我预备讲述我自己在物流场做一个调度员的工作经历。话说回来,我是在贫穷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终于决定这样做的。我最后一次离开那个北国针叶林边缘的小镇,已经是15年前的事情了。”

我看着我写出来的东西。简直就是屎。没错。简直就是屎。
你不要怪我一个普通女孩子家满嘴巴粗话。在这个鬼地方,谁呆久了都是脏话连篇。
我是不是应该再仿些别的作者的开头呢?什么“想起我父亲带我去看香蕉和荔枝的那个下午”?还是“我已经改变了,我从水里感受到了,我从大地里感受到了,我从我发现自己再也吃不惯猪肉炖粉条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

我写这些破烂干什么呢?又没有人看,又没有钱拿。你说对吧。
但我在这里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干了。我没有骗你,这里就是一个物流场。每天大红色大绿色大蓝色打黑色的卡车在这里充当卷尘大将,把方面两公里内的山头都蒙上了石灰石般的薄纱。黑漆漆臭烘烘的油污在地上像一滩浓稠的老血一样。我在这里可以干什么呢?喝咖啡还是逛商场?我一个调度员,每天累死累活,回到宿舍,那里的网络差得跟上世纪的拨号上网似的。你们城里居民刷视频的时候,我只能写一些没人看的鬼怪故事。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我之所以不玩视频,不仅仅是因为网络差,还因为我长得不好看。
其实也不是特别不好看,但就是有点儿土。这我知道。一般来说我是不会留意到自己土的。但偶尔进一次城,就会了。不过我就不相信有哪个漂亮姑娘在这里呆上三两年会不土成我的模样。毕竟这里的空气中的尘土含量那么高,直接把庄稼种在空中,也能长得很好。
真不好意思,这又让你发现了。我又不小心抄袭,不,改写,不,戏仿了一次马尔克斯。

我不想再写女性为主角的故事了。我不想再写女性自杀的故事了,什么她一斧子把自己的脑壳给砸得个稀巴烂,什么她跨过围栏纵情一跃。怎么讲?你知道吗,其实女人写女人这事,写多了也挺无聊的。我在现实中就是一个女人,我还要去写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女人的故事,就是,好像有一种……我在我家天天吃麦当劳,我出去外地读书也天天吃麦当劳,我上班了当打工妹了也天天吃麦当劳,我休假去旅游……也天天吃麦当劳一样。当然我也就这么打个比方。我这调度员的工资没法天天吃麦当劳。

我就试一下吧。写一个男人的故事。或者说,是一个处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故事吧。青春与叛逆?欲念与无力感?在转型期,挣扎中产生戏剧冲突。这里面要有无处可去的爱和欲,有强大的冲动的力量与无处不在的无法撼动的墙壁。说到戏剧冲突,那我们是否就应该把故事的发生地放到一个边缘地带。

“万物都是神圣的。
万物都不是神圣的。
神圣是超越。神圣是纯粹。
一个纯粹的表子,是神圣的。没有什么比一个纯粹的表子更神圣了。
她无限沉溺于叉叉之中,叉叉的对象不重要了。她超脱了外在形象的束缚。所以她是神圣的。
她在叉叉之中制造了无尽的高潮的黏液。肉体是一座圣殿,而叉叉、粪便、尿液、叉叉、汗液和津液是这座圣殿的伟大产物。
她像盖娅女神一样,吸收了一切,不管是肮脏的男人的叉叉还是汗液,津液还是尿液,乃至于粪便,在她的身上都被净化了。这些污秽的事物不再是让人反胃的垃圾,而是赋予她神性的祭品。
她的体内被灌满了肮脏的男人的叉叉,或许还有别的东西。或许还有几公升的叉叉作为叉叉叉被打进了她的体内。这一切从她体内流淌出来喷射出来的时候,都被净化了。这些液体不再是外来的入侵者,而是产生自她的神圣殿堂之内的圣物。
一个纯粹的表子,是无与伦比的神圣的。
这个结论,是由神学家和哲学家,玄学家与逻辑学家,所共同领悟与推导出来的。

她来自于历史上的外族皇族曾经的龙兴之地。她从小父母双亡。她跟着她姐姐长大。她姐姐29岁那年,下岗了。她的姐姐靠出卖身体养活了她。
她羞于提起她的姐姐。
有一天,姐姐死了。”

不不不,太奇怪了。再换一个吧。

“在寸草不生的红山脚下,有座红镇像毒瘤一样生长在国道的两旁。镇上有几十家生产鞋垫的家庭式小作坊,还有三家酒店、六家网吧、两家夜总会、一家KTV、八家叉叉用品店、以及三家私人小诊所。南国的阳光在白昼里暴晒着它,夜晚的风吹过街角的呕吐物。

气温很高,但是我却冷得发抖。大量的流汗让我体温过度。如果我不赶紧把汗擦掉,那我一定会感冒的。
不过感冒不感冒,谁在乎呢。

我站在路灯下。她枕着血龇牙咧嘴地死在路灯下。
我手里拿着砍刀。但她不是我杀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杀她,我只想要吓唬吓唬她,然后叉叉。那把刀只不过是我打算用来吓唬她的东西。可是她从未被我叉过,而叉她的人,却把她杀了。
或者我就是杀她的人。只是我不知道。”

不不不,这个更奇怪了。
我试图设身处地地去想象一个压抑的少年的故事。但是我做不到。这些少年的故事太浮夸,太形式化。这些人物,他们浮于表面,没有内心深层的复杂的动机,没有相互作用力。没有那种每一根肌肉纤维都紧绷,却互相牵制以至于近乎静止的相互作用力。他们只是我的女性猎奇视角与对男性外露的暴力的恐惧的结合体。

我们的想象力不能超脱于我们的感知之外?
每一个故事都是自传?
我发现我真的写不下去。这是因为我不能感知到男性的心理吗?我感知不到所以我无法想象?那一个男性作者可以感知到女性的心理吗?一个男性作者可以写作女性主角的故事吗?男性作者写的女性故事,是不是跟我写的男性故事一样浮光掠影。

还有20分钟就到六点了。我合上我的笔记本电脑,吃完最后的一口晚饭,喝掉最后一口大叶子茶,就离开宿舍,去物流场工作了。

我讨厌工作。我特别讨厌在物流场工作。但是我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我似乎习惯了这里。我不知道我能去干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我要去干不熟悉的工作,我想我会恐惧,我会彷徨,我会吓被突如其来的惊吓击打得无法动弹的食草动物一样。如果我要去干熟悉的工作,那去哪里不都跟在这里差不多?
这还真的是一个荒诞的事实。

事实是,我还真的换过两次工作。每一次都是在物流场当调度员。然后每一个物流场都有些像邓领班一样让人恶心的小领导。
不管老少,只要是个女人,都躲不过被这个人摸一把。

摸就算了,你就不能当条狗,流着口水吧嗒吧嗒上来献一下媚。还整天装个什么大人物似的,一天到晚训人、吹牛逼。吓唬谁呢。
当然我不会直接骂他更不会直接揍他。暂时不会。要是我揍了他,我又得换工作了。换来换去,还不是要去一个会被人训,要听人瞎吹牛,被人吓唬,被人摸的地方。
比起他,我更瞧不起那几个贱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领班,值得你们整天像苍蝇一样绕着这个垃圾嗡嗡地飞来飞去吗?

再说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怎样。大葱点评都更名为盖娅全生命链服务了,据说以后从出生到火葬,一条龙服务,提供人类生命中所需要的所有服务,什么卡车司机,什么调度员,什么领班。大家不都统统平等地失业等死了嘛。

调度的工作忙起来会很忙。但最近物流业似乎不太好,感觉场里的车都少了。好处就是我可以腾出多一点的时间和大脑用来思考我的故事。不好的地方就在于,所有人都觉得生意不好下一步就是裁员。一想到有人可能要被裁,苍蝇们围着屎就飞得更是积极。自然,屎也更烂更臭了。
我有时候会想,还不如裁了我。我现在之所以不走,只是因为人的惰性。我有时候会想,放下一切(再说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多少东西可以放下,因为我身无长物),沿着国道,一路走下去,走到哪里就算哪里。每天在这国道上飞奔的钢铁巨兽那么多。要是能每天都在这尘土飞扬的路上永远地走下去,走到世界的尽头,会不会比无望地固定在一个地方要好些?
我想起了之前写过的那个故事。那个纵身跳下深渊的少女。我想,或许,她是抱着对自己的痛恨而死的。她痛恨的或许并不是她在现实世界中做过的事情,经受过的痛苦。她恨的或许是,她能够在梦中经历了那么压抑痛苦孤独无助的16年,却无法经历一秒钟的真正的单纯的快乐与无畏的放纵。或许只要一秒钟真正的单纯的快乐和无畏的放纵,就能足以赋予她对抗所有凄苦的力量。

我真是烦死了这个鬼地方了。这滚滚黑尘中的一栋二层高的混凝土小破房,真是让人烦死了。我们的办公室在二楼。那里整天黑乎乎的,大白天也得开灯。我就不懂了,这好好一个房子,为什么窗户开得那么小。一扇小窗,上面还有应该是用来防盗的铁枝。可能是因为这里治安不太好,所以才流行把窗户都做成了个小碉楼了样子。或者是因为怕窗子开大了,灰尘也大?
不过没关系,开不开窗,每天地上都像不小心被打翻了爽身粉。如果遇到下雨,那地板更是不堪入目,像个堆满了粪便的潮湿的猪圈一样。

我真的特别羡慕你们这些在市区写字楼上班的高级白领。不,就算是低级白领也羡慕。就算是个打杂的,至少你们不用面对尘肺病的威胁,你们可以坐在你们有新风系统的办公室里。你们的桌子还有保洁员打扫。你们那一个月都不会蒙尘的桌子需要个什么清洁工啊,我们这猪圈才需要清洁工。
我们就是清洁工。
我们是调度员,是清洁工,是保安,有时候还是水电工、修电脑的、仓管、搬运工。不管男女老幼,不管高矮肥瘦,我们都是万能的牲口,为一口饿不死吃不饱的草料跑来跑去。

虽然工作环境差得要死,活经常累得要死,工资铁定少得要死,但是至少我们住的地方还算可以。我的宿舍还是挺大的。单人宿舍,一人50平米一房一厅,独立卫浴还有厨房阳台。在物流场里灰头土脸的,回到住的地方总要收拾个干净。能住得上这么大的宿舍,主要还是这边的房子都大,而且实在是太便宜了,跟白捡似的。也就是这种住宿条件,才让我有了偷偷养一个男人在宿舍里的机会。

大牛就是我养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养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留他。我又不和他睡觉。他也不和我睡觉。
可能是因为孤独吧。精神的寂寞不是肉体的欢愉可以排解的。也不是身体的接触可以排解的。
透过身体的接触能够排解的,都不是真正深刻的孤独。
独居老人养个猫猫狗狗,并不是要跟猫猫狗狗胶媾。这点你能理解吗?

大牛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因为他真的像一头牛一样高大健壮。也像一头牛一样温顺沉默。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不怎么爱说话。我遇到他的时候他特别可怜,腰上别着一把小斧头,身上的衣服被抓得破破烂烂的,头发像鸡窝,脸上都是泪痕。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一会儿抓一下头发,一会儿张开嘴巴无声地说些什么。

那天我只是写不出一个字来,想出去走走,找点儿灵感。到治安糟糕的三不管地方去散步找灵感,不是挺正常的事情。
或者我就是喜欢这种有点危险的感觉。半夜,山林,村庄,废墟,国道上怒目圆睁的呼啸而过的钢铁巨兽。我想象我会被劫杀,会被轮奸,会在割掉乳房和剁成碎片之后被扔进山谷里。我在宁静与危险的边缘漫步,寻找一点能促使自己分泌多巴胺的东西。
但我没想到,我没有等来抢劫犯和强奸犯。倒是碰到了他。
而我没想到的是,我还会把他带回我的宿舍。

他是一个比我高那么多壮那么多的男人。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然而我却把他带回我的单人宿舍。悄悄的,瞒着所有人。
我像住在宿舍的女学生或女工人一样,为了自己的欲念而违反宿舍管理纪律,悄悄地在柜子里藏着一个仓鼠笼子一样,悄悄地养了这个沉默的男人。

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另一个我试图回答我说,是这里不太平,所以我怕他晚上一个人在路上游荡会有危险。
这个答案毫不理性。理智地说,我比他遭遇危险的可能性要高多了。
另一个我试图回答我说,是他的样子让我感觉他不危险。
这个答案也毫不理性。理智地说,他光是身形就很有压迫感了。
另一个我又试图回答我说,是他的模样很可怜,像受伤的困兽,像被虎狼撕扯的大眼睛瞪羚,像选择不反抗而接受命运摧毁的食草动物。
这个听起来理智了一点,但是我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宿舍呢?
另一个我试图跟我解释,等过几天他情况稳定一点,问到他是谁,问到他来自哪里,我们就会把他送走的。
但是他从未告诉我他是谁。大牛这个名字只不过是我给他改的。

大牛没有换洗的衣服。我也没有可以他可以穿得进去的衣服。我就搭认识的司机的顺风车去附近的镇子去买衣服。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镇子什么都有,但我们那里却感觉像处在荒蛮的原始世界,像个热带雨林原始人保留地里的伐木场,我们在开着大型车辆拿着长枪在摧毁原住民们的宝贵雨林,把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毁灭,连同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村落,他们的文化和习俗,他们的神灵和猎物一起毁灭。而他们时不时给我们来两箭。箭头还是用我们留下的铁皮油桶打造的。
大牛很乖。我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说不要干什么他就不干什么。他真的好像一头跟着牧童的牛一样沉默温顺。

但我想,他跟那天我遇到他时山上的旧度假村的那场大火有关系。
据说火场里还抬出了两具遇难者的尸体。

可能大牛是在火场里死里逃生。我想象着有一个疯狂的变态的毫无理智可言一言不合甚至不用一言就大开杀戒的无情杀手,他因为某些事情追杀到那个旧度假村里,然后大开杀戒。而大牛幸运地逃过了死亡,但他失去了他的亲人和朋友。他伤心欲绝地跑出来,变成了另一个人。
但是也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大牛干的。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我报官了的话,大牛就会被抓起来,从头到脚绑起来,捆到床上,插上几根管子,给他来一场注射死刑。

我是不是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我不太记得了。可能我构思过那么一个故事,但是并没有写出来。但是我却误以为我已经把它写出来了。
是大牛出现之前我想到过类似的情节,还是大牛来了之后才激发了我的灵感,让我想出类似的情节?我也搞不清楚。

可能我并没有记忆混乱。可能我记得一切。我只是故意这样说,编造一个记忆出错的我,来把我的意识抽离,以避免无时无刻直接面对这个真实而无聊的打工生活。
这就像是一种只有一个读者的文学创作。

我给大牛换上新衣服。我在地板上铺上报纸,给大牛理发。我帮大牛刮掉已经刷子似的胡子。其实还是个挺好看的男人。
我叫他吃他就吃,我叫他睡觉他就躺下睡觉。我没有指示的时候他就默默地呆在角落里不来打扰我。
我叫他,在我出门工作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宿舍里安安静静地呆着,不要乱跑。
他点点头。
其实我根本不用这么特意嘱咐他。我相信他就想安静地呆在一个角落里度过余生。

大牛是很好的听众。因为他就不像一个人。一个人会说很多话。但是他不怎么说话。我经常和他讲故事。我会讲一些真的故事,一些假的故事,一些半真半假的故事。我把我的往事说给他听。我把我纯粹瞎便的故事说给他听。我把我的往事和我瞎便的故事糅合在一起说给他听。我说着说着,那些原本模糊的故事似乎就通顺了。

大牛不是我在路上捡回来的。
大牛是我在水里捞回来的。
那晚,那个旧度假村烈焰通天。火乘风势,一口气烧掉了整座度假村。
据说那个旧度假村里,租户基本都是绝命毒师。他们一见隔壁邻居着火了,就扔下他们的原料机器全跑了。后来有人来挨家挨户调查有没有窝藏毒贩,但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我把大牛藏在床底下。但是那些条子就在门口问了几句,根本没有进到家里来。后来那场火灾就被当作毒贩火拼抢地盘结了案。
当然上面说的各种传闻都不知道真假。但是所有人都那么传言。

大牛是我在水里捞回来的。
那天夜里,大牛腰上别着一把小斧头,身上的衣服被抓得破破烂烂的,头发像鸡窝,脸上都是泪痕。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一会儿抓一下头发,一会儿张开嘴巴无声地说些什么。
我远远地看到了他。他没看到我。他突然离开了小路,往旁边的湖水走下去。他张大了嘴朝天发出无声的悲鸣。像一头临死的野兽。
他对隐没于云层之后的人说什么?或许是“拉马撒巴各大尼”也不得而知。反正这永远是个谜。就算他现在就在我面前,这也永远是个谜。
他水很快就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是要淹死他自己。
我不能见死不救吧。我连忙跑过去,一头扎进水里,硬是把他拽回岸上。

“大牛,我想要个孩子。”
大牛不说话。
“大牛,你是个好人吗?”
“我不是。”
“但我还是想要个孩子。”
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大牛会很乖地做一切我让他去做的事情。包括给我一个孩子。
只是他脸上永远没有快乐的表情。
在我把他从水里捞出来之后,他甚至连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了。他只是一个没有表情的沉默温顺的野兽,在广袤的荒原中,在残酷的永恒的自然战争中奄奄一息。

chacha at 2019-10-28 23:50
8

是先有爱情还是先有爱人?
是先有孩子还是先有父母?
是先有模因还是先有载体。
是我们追寻爱情,所以我们有了爱人。还是我们有了爱人,所以我们追寻爱情。
谁是因谁是果?
如果说他们互为因果,那么是否就是没有因果。
我和大牛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
或许这也不是个什么重要的问题。

一天半夜里地震了。我感觉到了。我惊醒之后,看到大牛呆在角落里。他看着地面,然后看向醒来的我。
你还好吗?他说。
我好,谢谢。

“我想到一个故事。大牛,我想到一个故事。你困吗?我想和你说说我的故事。”
“我不困。”

我并不来自遥远的北方。我的家乡没有漫无边际的寒带针叶林,没有和缓欺负的土山和苔原,没有冬天飘满了海冰的黑色岩石海湾,没有在松枝上跃动的毛茸茸的可爱松鼠,没有人参和厚实巨大的木耳,没有梅花鹿和野猪。
我的家在南方。在离这里只有800公里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渔村。后来村里人出门经商,逐渐富裕起来。邮回来的金钱变成了一栋栋七八层高的不土不洋的钢筋混凝土碉楼。
海鸥。我看到了海鸥。这些强盗。他们那么漂亮,张开翅膀迎着风,像风筝一样在天上晃来晃去。
我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念书了。在外经商的哥哥们源源不绝地把钱寄回来。我每天都在村里闲逛,到镇上去闲逛,开车进县城里闲逛。在家里喝茶喝一天,去县城的商场和步行街吃垃圾食品买衣服又可以打发一天的时间。我们那里的所有女孩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们都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们都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问题。是的可能是有点无聊,但是你从小就身在其中,你也不会特别察觉到这种无聊。
但是我高中的时候暗恋过一个男孩子。他有一天给了我一本书。这本书有着漂亮的玫瑰色的封面。这本书毁了我的一切。没有这本书,我就不会知道,人的精神是可以拥有如此丰富的多样性。在乌龙茶、婚娶生子、倒卖原材料、造假烟和养殖水产之外,还有艺术和哲学,还有无数的悲欢离合。
像我们这种算是富裕起来的家庭的女孩子,并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我们不需要上太多的学,我们不需要出去赚钱,我们不需要找男朋友。我们只需要把长辈安排好的一切做好就行了。他们安排我们做饭我们就做饭,安排我们买菜我们就买菜,安排我们扫地我们就扫地。后来我们还请了不那么富裕的远房亲戚来当保姆,做饭买菜扫地都不需要了。
我们只需要等着安排,安排嫁给谁,就嫁给谁。
我想这可能也是应该的。毕竟我们生下来之后不需要再担忧生存问题,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再安排嫁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终于要嫁人了。我穿上了红色的中式婚服,婚服上有金线绣着华丽的花纹。我身上挂满了金器,我的脖子被黄金坠的无法抬头。我的手臂很疼,太多的金手镯了,他们就像镣铐一样,沉甸甸地压得我的血液无法流通。
我要嫁的人是一个我只见过一面的人。我会像我母亲一样,结婚生子,一直生一直生子。我应该会比我的母亲幸福一点,因为她还是经历过贫穷的,而我不需要经历贫穷。我应该不需要做家务。我会一直当个农村暴发户家里的少奶奶。
我想我的小叔子会每天开着他顶配奔驰宝马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所有人不是喝茶就是闲逛。所有人都是无所事事。所有人的话题都是一样,打麻将的输赢,或者谁家娶了第四房,谁家的儿子在外面出息了赚了多少多少或者当了什么官。

我要结婚了。我要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穿着polo衫,领子立起来,像这里每一条村里的每一个普通的年轻男人。我没怎么跟他说过话。我只是问了他一句,你平时有空都有什么爱好。
他说打麻将。
“没别的了吗?”我问他说。
他说,跟朋友到处瞎玩。
我忘不了那本玫瑰色封面的书。大牛,你知道吗。我突然惊醒了,我突然那么深刻地意识到,如果我嫁给面前的这个人,我永远都会被锁死在香烟缭绕的麻将桌附近。几年之后生完孩子就会开始为了如何跟他的二奶三奶相处而头痛。
如果他爹娘死了,我可能会在坟前逼他的二奶三奶跪下来吧。
我不甘心。村口就是国道,这条道路通往陆地的另一边,它越过喀斯特地貌,穿过高原,在雪山之下延展,进入荒漠地带,经历无尽草原,通往陆地的另一边,通往说着其他语言的地方。村尾就是大海,从那里漂流出去的浮木,可能会进入赤道的无风带,可能会吸收婆罗门雨林的味道,可能会被巨轮掀起的大浪打得团团转,可能会被冰封在北方海洋中一整个冬天。
而我,却只能在这里,嫁到隔壁的村子,然后守着一个除了倒卖铁渣子和打麻将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男人一辈子。我心里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说,但是我无人可说。那些神话,那些传奇,那些动荡的岁月,那些细腻的感情,那些隐秘的矛盾,那些逝去的文明。我这辈子都会对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这些不能给他带来金钱与肉体享受的东西毫无兴趣。
所以我就走了。我和我暗恋的那个人走了。我跟他说,带我走吧。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就这么走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我们走到半路被抓回去了。他被打了一顿,然后身体就变得很弱。他之后一直在生病,不到一年就病死了。然后我再次逃跑,跑出来当打工妹。”
“他送你的是什么书。”
“其实并不是什么书。是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写着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在精神病院里,想象自己是一个印第安人的英雄的故事。”我抬头看着大牛,说:“大牛,你想不想吃炖鸡。我明天去买两只大公鸡回来,有很长很长的尾巴的那种大公鸡。我们可以吃炖鸡,鸡尾巴的羽毛可以做个印第安人的头饰。你做一个送给我,好吗?”
我知道他一点会答应我。不管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我想要写一个故事。”我跟大牛说,故事里要有一条延伸到天上的公路,一片战场般的废墟,要有江南的烟雨,要有岛屿的孤独,要有凶杀和楼房的倒塌,要有以为是爱情的算计和以为是算计的爱情,要有因怀抱希望而绝望的少年男女,要有因为绝望而乐观的绝症患者。
故事可以没有情节,但是一定要有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道路。
大牛说,一切道路都会有尽头。
我说,如果是环形的道路就不会有尽头了。
他说,不管是环形公路还是环形废墟,还是莫比乌斯环,一切都有尽头。尽头不在于公路的结构,而在于走在路上的人。人死了,尽头就到了,一切道路都同时消失。
“我想不会的。”我说,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就算一切人都死了都不会消失的。就算人死了而且道路都被风沙摧毁了,道路也不会真正消失。过去并不会消失的。历史就像是路上的一个坑。行人跨过了那个坑,行人再也不回头去看那个坑了,但是那个坑并没有消失,它会一直都在那里。很多原始部落并没有一直向前的时间观念,对于他们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同时存在。或者说,因为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同时存在的,所以连“同时存在”都不足以描述这种观念。有人出生了,他就是死了。有人将会出生,他的父母还未相识,他就已经存在了。有人死了,但因为死的前提是生,所以他还是活着。时间是一个长满了多刺植物的荒野,是荒凉的红色高原,是一马平川的沙漠。在里面,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并不因为我们的移动而改变。我们只能伴随着神秘的力量经过我们曾经经历过、现在正在经历、未来即将经历的一切。或许还有可能会经历的一切。可能存在可能性的,就已经是真实存在的。
我活过,我就永远都不会真正死去。就算地球毁灭了,我也永远都不会真正死去。
每一个曾经有机会出生的人,都是真正的活过。每一个故事,都是一种生命的可能性,只要你编得出来,他们就一定会存在。只不过他们的存在不是我们的双眼所有能力看得见的而已。

大牛,我会跟你说,我为什么想要吃炖鸡。
因为我想起了他。我们俩最后吃的一顿饭,就是炖鸡。
我们一路向北逃亡。红色的丹霞地貌在夕阳之下如干燥不久的血液。红色砂岩之下的绿色植物在色彩的对比之下被笼罩上一层阴暗邪恶的色彩。我们在山里的小路走了一天,没见过一间屋子。最后我们经过一片下行的陡坡,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一条还能勉强容许一辆小汽车同行的村道。
延村道前行五百米左右,有一道土黄土黄的夯土墙。墙头铺着杂色的塑料和蛇皮袋,用以防止雨水把墙体打烂。我们饿得不行,直接闯了进去。墙里是一方菜地,菜地之后果树掩映之中,有一座诡异的暗红色砂岩小屋。
我们不管它闹鬼不闹鬼的。血糖低得几乎要崩溃的我们现在连鬼都能生吞活剥。
屋里很脏。很黑暗。很阴冷。很潮湿。屋顶全靠四面砂岩墙体支撑起来,所以像所有这类型的老房子一样,只能开一个很小很小的窗户,窗户上是黑色的生锈的铁枝,一根根竖着,铁锈的味道甜得让人想吐,而霉菌的味道却化作了一种檀香味。
屋里没有鬼。只有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见我们面青唇白的样子,让我们坐在条凳上。她给我们各乘了一碗冷粥。
冷粥下肚,血糖迅速回升。
老太婆问了我们几句你们哪里来,怎么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我们随便编了点爬山迷路之类的谎话蒙混过关了。不过我想她其实也根本不在乎我们回答什么。我想不管我们说什么,她都会说:“真是搞不懂你们城市人”。但我们也是农村户口的,其实我们都是农村人。
“快天黑了,你们不要乱跑了,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走。”
说罢,她就去外面抓鸡了。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炖鸡。特别好吃。我从来没喝过那么鲜美的鸡汤。我以为是因为我太饿的缘故,或者是这鸡是土鸡的缘故。但原因并不仅仅如此。
“好吃吧,汤里加了罂粟。”老太婆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站在山顶上。一座座厚实像大面包似的红色山峰如群岛一般在亚热带茂密的绿色海洋之中屹立不动。
那看不到尽头的砂岩群岛变成了城市里的贫民窟,再变成了村里剩下的老平房。老平房的四周被新盖起来的七八层高的不土不洋的丑陋的体量别扭的小炮楼们围起来。我手上拿着抹布在擦八楼弧形阳台上的白色仿大理石的所谓“欧式”栏杆。墙壁是绿色的小瓷砖。有蚊子想要咬我被我拍死在手臂上。我看着脚下由老平房组成的旧村。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我。我怀疑其实我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每一个人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生命就是永无尽头的存在。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没有惊喜,只有没有尽头的重复。不管是东方海上过来的飞机投下炸弹,还是到处张贴横幅禁止饲养鸡鸭鹅,不管是出海捕鱼还是下海经商。没有任何区别。在史诗剧的表象之下,是永恒的重复。不管成吉思汗来了还是木头帆船出发去遥远的印度,没有任何的区别。每一天不过都是重复重复再重复。就算你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重复和无聊,虽然在外星历史学家的眼里这是人类能力极大飞跃的一个时代,几十年前这帮地球人靠手工做出来的芯片准确地把人送到了月球上,现在我们将要用万亿倍算力的计算机来送袜子面膜卫生巾茶叶咖啡小龙虾到你家和播放临终关怀的哈利路亚和阿弥陀佛。你会有惊喜吗?你会有意外吗?你会每天都像看那些加满了配乐充斥着特效和充分发挥镜头语言的奇迹力量的电影那样激动吗?
不,谁都不会。
我们只会很重复很无聊地过掉每一天。并没有任何不同。不管是草原铁蹄还是沙漠弯刀,不管是航空炸弹还是集装箱那令人窒息的铜墙铁壁,不管是富裕还是贫困,我们都只会很重复很无聊地过掉每一天。我们唯一能忍受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我们产生了幻觉。我们把无聊的生存披上了戏剧性的幻想外衣。
我迈出了那么一步,结束了这一切。
但我并不能结束这一切。因为只要存在过的,就会永远存在。所以我又回来了。那个被迈过去的坑并不会消失。时间的可能性里的一切都会一直存在,永远存在。在一个更真实的世界里,并没有暂时和永远的分别。一切都是永恒的。
我想,我或许就是那个纵身跳下深渊的少女。我想,或许,她是抱着对自己的痛恨而死的。我痛恨的或许并不是她在现实世界中做过的事情,经受过的痛苦。我恨的或许是,我能够在梦中经历了那么压抑痛苦孤独无助的那些年,那每一分每一秒,却无法经历一秒钟的真正的单纯的快乐与无畏的放纵。或许只要一秒钟真正的单纯的快乐和无畏的放纵,就能足以赋予她对抗所有凄苦的力量。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只要有可能性,就是真的。我可能的一切都已经被无数次地经历了。所以一切都是那么的重复无聊无趣。所以一切都不值得活下去。
因为一切可能存在的都是存在的,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一秒钟的单纯的快乐,根本不可能有一秒钟的无畏的放纵。一切单纯的快乐和无畏的放纵,都会被无数次地重复,也会被无数次地放弃,更会被无数次地质疑其意义和嘲讽其存在。
万千世界犹如镜花水月,镜花水月亦是万千世界。

那天夜里,我被他摇醒。他说他怕明天老太婆会缠着我们问我们要钱。于是我们连夜就走了。
或许我们晚一点走,反而不会在路上被我的家人逮到。而且那罂粟炖鸡真的太好吃了,假如有钱,我愿意给掉我所有的钱再吃一次。
但是我们身上真的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停经了。我经常头晕乏力。我经常想吐。验孕棒出现了两条线。是的,我怀孕了。
大牛,我怀孕了。

chacha at 2019-10-31 21:13
9

一天,邓领班让我跟他去搬一批文件。在档案室里,他威胁了我。
“我知道你在宿舍里藏着个男人。”
“严格来说,公司没有规定宿舍里不能藏着个男人。”我不置可否地说。这破公司的规章制度加起来连1000字都写不满,根本不涉及宿舍问题。
“我知道你的那个野男人哪里来的。他来的时候山里的度假村烧得那么厉害。你知道很多人都想要把他抓起来吗?我要是打个电话,说不定还能领赏。”
“你说了那么多,是想干嘛,干我吗?”
邓领班像只猪一样扑了过来。

这都是我的想象。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里,我幻想邓领班像只猪一样扑过来,然后我随手拿起一盒文件或一块板砖或一个椰子或随便什么的东西把他砸倒在地。他爬起来抓住我扇了我好几个耳光。我和他疯狂地厮打了起来。最后我用另外一盒文件或一块板砖或一个椰子或随便什么东西把他的脑袋砸歪了。
废柴。真是一个废柴。他就这么死了。

当然,这都是我的想象。

邓领班是只猪不假。那天夜里他看到我把大牛带回了家也不假。但是这次他没有为难我。他只是跟我说,他知道我怀孕了。他会尽快把我的工作安排地轻松些。
不过这也是些废话。这里的工作再轻松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灰尘让人好难受。我好难呼吸。
我又吐了。
怀孕为什么这么难受。野生动物怀孕会难受吗?为什么她们还能蹦蹦跳跳。所以,动物是否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怀孕了也可以蹦蹦跳跳的野生动物,另一类则是怀孕了就随时会死掉的废柴圈养动物——这种类型的动物有且只有一种,那就是我们人类。
邓领班慌慌张张地朝我跑来。他跟我说,有很多人拿着照片来找我,声称是我的家人。
“但是他们看样子像是来找茬的,反正来者不善,不是好人。你是不是欠了钱或者得罪了什么人?”
“要是他们真是你家里人,是我误会了,你也不要怪我瞎说话。”他又这么补充了一句。
我说,他们就是我家里人。不过你没有瞎说话,他们的确是来找茬的。
我话音刚落,那些熟悉的人就跑了过来。我手脚被架起来,挨了一耳光。就失去了知觉。

“我为什么会死?我为什么要杀死我自己?”“我”的灵魂在地狱里对大牛发出质问。“因为那是一个克苏鲁的故事。”
“或许答案更简单一些:因为熵增。”
“所以死亡就是目的。”
“如果所有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么就不是起因决定结局,而是相反。是结局决定了起因。结局才是真正的原因。”
“所以死亡不是导致众生平等的原因,而是死亡,就是众生平等。死亡,就是熵的最大化,就是热寂,就是一切不再有区别。”
“死亡不仅仅是生命的终点,而且更是生命的起源。”“死亡为了本身的存在,制造了生命。死亡是生命的原因。”
“死亡制造了生命,因为一切生存都通向了死亡。”
“死亡就是原因。死亡就是生命的起源、动机和第一推动力。”
“死亡就是神,就是创造生命,创造一切造物主。造物主就是永恒的死亡。”

我想我是一个无聊的上班族少女。笑话,都上班多年了还能是少女吗?少妇还差不多了吧。我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物流公司的办公室是物流场边上的移动布满了灰尘的混凝土小房子。我的办公室在2楼。整个办公室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窗户上还有一条条竖着的铁枝。采光通风都很不好。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合人长呆的地方。我在业余时间写一些杀人放火或者闹鬼死人的小故事。然后每天都很无聊。我不需要男朋友。但是我捡了个男人回家。我不知道我这个捡回来的男人是不是杀人犯还是纵火犯,抑或是一个被仇家追杀的可怜人,又或者是在罪犯火拼中失去了一切的底层打手。但这重要吗?
我想到了一个新的故事。一个催眠师的故事。这个催眠师想要给世界植入一种恐惧。这种恐惧让人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所以人就会意识到呼吸的脆弱,呼吸的非必然性。人就会陷入无时无刻的恐惧之中。一首歌谣,街头出现的一个字。耳边的一句低吟。怡红院里的一次轻抚。茶馆里对茶桌的一次敲击。
当一种必要的无意识被提取出来转化为有意识的时候,它就很难再回到无意识里面去。意识意味着它的存在,存在也蕴含着一种必然的对立面,一个天然的孪生子:非存在。正是这种必然的一体两面产生了世界的恐慌。

物流场倒闭了。邓领班灰头土脸地宣布了关门大吉的通知。老板呢?老板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是他来宣布这一切?邓领班也是失业者了,他来宣布让大家失业的通知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为什么由他来宣布?他来宣布是不是可以拿多几块钱遣散费?不管怎样,反正现在他也一起失业了。是不是说,从今天起,我们都是一样的社会渣滓,都是被社会淘汰的生锈螺丝钉了。毫无用途的生锈螺丝钉还能算螺丝钉吗?
我失业了。我还没跑开,物流场就跑开了。我还没跑开,这个世界就已经跑开了。这世上还有物流场在运作吗?什么时候所有物流场都会消失。什么时候所有工作都会消失?什么时候所有人类都会消失?我回到我居住的地方。我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准备拖着行李离开这里。大牛呢?他在哪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坐在硬邦邦的廉价木板床上,透过镶嵌着铁枝的狭窄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那里有什么?我的未来会有什么?
窗外的景色很普通。南方如微风下的大湖中起伏的和缓浪花一样的青山,山上种满了桉树,山脊线上,整齐笔直的桉树在空中开枝散叶,而在下方露出了一节疏朗的空缺。掠过树梢的是云雀吗?山谷之中的稻田在青黄之间,如同一张张柔软的稻田铺设在宽敞的台阶上一样。山脚下的竹林边沿,几间小屋门前是古老的风水塘。池塘边缘有弯曲的石拱桥和巨大的榕树。榕树的气根如同铁枝一样扎根落地。
窗外的景色那么的普通,也那么的温柔和顺。窗外的景色在飞速移动。

我并不在宿舍里。我并没有坐在我硬得腰疼的廉价木板床上。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头晕脑胀,反酸恶心,眼冒金星,头像是被按到了某种电力设施里面一样,也像是掉进了蜂窝一样,耳朵嗡个不停。我在车上。黑色的真皮座椅。圆圆的仪表盘。方向盘上有蓝白相间的圈圈。刚才那些可能只是我被打晕的时候梦到的东西。他们是故意打晕我的吗?还是只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体太差了,受不了半点刺激。我的四弟在开车。副驾驶上坐着的是我的父亲。我的两旁则是我另外的两个弟弟。我只是一个逃婚到半路又被家人抓回去的女孩而已。
他呢?他在哪里?大牛在哪里?那个爱好写作幻想故事的笑起来很温柔的同学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感觉我已经无法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甚至连窗外移动的那些山啊树啊房子啊池塘啊石拱桥啊和大榕树啊,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
好像一切都在重复。反复出现的都是同样的山和树,同样的房子和池塘,同样的石拱桥和大榕树。
我好像一台死机的电脑,一台卡带的机器,一个不断在路上的坑来回跳跃的无聊的傻小孩。

没有人和我说话。所有人都没有在看我。只是我的肘部上方都被人抓住了。我坐在车后座的中间,两边都是人,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其实抓不抓住我的手臂,又能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我还能跳车了?真好笑。太好笑了。

“不用捉住我的手了,这开着的车,我能逃到哪里去。等到服务区里面再紧张起来吧,现在就不能先放松放松休息休息?”我对我一左一右的两个弟弟说。
他们犹豫了一下,手还是在那,不过力度明显放松了,基本只是保持着接触的状态。
“爸,大牛呢?”
“什么大牛?谁是大牛?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那看起来大牛还是挺安全的。他都不知道他是谁。
然后我的父亲开始喋喋不休地训斥起了我。说生我养我这么多年,好吃好喝伺候着,不知道信了什么邪,给什么野男人拐到外面去打工,又苦又累,怎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嫁个好人家,对谁都好。他说我既对不起爹娘,也对不起自己。想想这些日子在物流场打工的脏和累,听着他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样子。当个圈养的金丝雀不是挺好的。
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瘫在座椅上,再也直不起腰来了。我看向窗外。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不知道通往何方。它是如此的宽敞漂亮,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的线条简洁清晰。它的两边都是混凝土栏杆,它高架在天上,它不像那些灰头土脸的国道省道县乡村道,你不能突发奇想突然停到路边的空地,拐进路边人家的院子,突然下车跑进山里消失不见。反正它设计好了一切,规定好了一切,你只能遵循着它有限的匝道出入。
“你要是好好嫁人,现在你会这样子吗?你知不知道我多么辛苦才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好婆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现在你这么一跑,我和你老妈的脸都丢光了。我们全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要是换在别人家里,抓到你不得把你吊起来揍得半死。我和你老妈就是平时太溺爱你了,才让你这样不懂事……”
一只白鹤从稻田起飞,它有节奏地挥动翅膀。她不像麻雀一样灵活,看起来挥动翅膀的样子甚至有些笨拙。一下一下一下的,好像起飞是一件特别沉重的事情。但是她还是起飞了,然后她就优雅地迎着风把自己送到了树林的上方,飞向山的另一边。
一声浑厚又尖利的呜呜声从右后靠过来。是一辆红色的大货车,我感觉我能看到司机的样子,我记得有几个认识的司机就是开车特别猛,能把大卡车开出赛车的样子。那呜呜声由远而近在奏着变调曲。
一辆黑色奔驰从我们的左前方靠了过来,避开它原本车道上慢吞吞地一辆新手车。四弟踩了一下刹车,所有人的身体都不自觉往前扑了一下。原来跟我的手臂保持触碰的手指也离开了。
红色大货车来到了和我们并行的位置。
我顺势把身体继续向前倾,扑向前座。我抓住了方向盘,出其不意地把它拧向了右边。
我最后所能看到的就是,那两个并排着吃力地快速滚动的巨大车轮,那两个靠在一起扬起了肉眼无法察觉的细尘的巨大车轮,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我感觉呼吸很困难。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张大嘴深呼吸。可是我感觉吸不进气来。好像控制呼吸的肌肉根本就没法运动一样,不管怎么用力它们只是绷紧在那里然后就不动了。我的肌肉全都再用力。所以从效果上来说,它们等于完全没有在用力。我感觉我呼吸不过来。我感觉我的心脏因为缺氧而加速。我感觉这种加速是停止跳动的前奏。就像生命的炫丽花火是冰冷的死亡的前奏一样。

我突然醒来了。
我不是灰头土脸地在郊区物流场当调度员的28岁女人。我不是逃婚的少女。
我在家的床上醒来。我今天就要嫁人了。嫁给我只见过一面的那个男人。我根本就没有真正离开过这条村子。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这条村子。我甚至从来没有尝试过真正离开村子。男人出去做生意或者打鱼,女人留在村里养孩子。世世代代莫不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们这里的人也不穷。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想要去逃离这一切呢?那些什么反抗故事都是我梦里编造出来的幻想。跟你们在梦中的飞黄腾达或者香车美人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一些不切实际的梦而已。

我用手扶着床板,挺着腰艰难地坐起来。窗外的晨光乍现。我感觉自己特别疲倦。头很沉。腰酸背痛。后颈像是被木棍猛击过一样。肚子也有点下坠的感觉。我身上哪哪都不舒服,连胸部都感觉疼痛肿胀。我像个首次怀孕的孕妇一样难受。
我想我真的是太缺乏睡眠了。也可能是我习惯的睡姿太不科学了。
我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镜子就在门边,镜中的我像只鬼一样,眼圈那么黑。
我的母亲和姐妹们打开房门闯了进来。七嘴八舌地吵起来。她们的手上都拿着东西。
“你看你这黑眼圈,怎么这么大,都是平时搞乱了生物钟,晚上不好好睡觉惹得祸。”
“哎呀,可能她就是要结婚了太激动了所以才失眠的嘛。”
“放屁,你们几个都是一样的,天天晚上不知道闹腾个什么鬼,趁着年轻使劲折腾,都不知道珍惜身体。说也说不听。”

一会儿化妆师就来了。她让我坐在化妆台前面。她给我盘发型。
“你结婚了吗?”
“结了。结了两年了。”
“有孩子?”
“有呀,都结了两年肯定有孩子。哎呀,我没结婚的时候感觉自己真的无忧无虑,结了婚之后真是特别累。不过你们这边的人好呀,结了婚都不用干活了,就在家里当大少奶奶就可以了,哪里像我们这些外地人,又要奶孩子,又要出来打工。”
是呀,太幸福了。我们太幸福了。我们不应该有什么不满的。毕竟无聊和无趣代表安全感,代表永恒与不变,代表无数代人的追求。数十多亿年前,可能是因为一颗来自太空的巨石带来了最初的核酸,可能是天空中的一次闪电雷鸣组合出生命的最初的分子结构,可能是海洋边上的多孔页岩里的物质交换形成了最原始的生命。然后我们一直在演化,在优胜劣汰,在适者生存。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背后是什么?是不是有一本由形而上学世界里的宿命密码编写的终极指引,这本指引规定了我们的路径,我们的使命,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存在与末日,规定了我们的一切。这本书把一切不符合它审美的东西都消灭掉,只留下它喜好的东西。你可以随机幻化出万千面相,亿万化身,然而只有符合它的乐趣的那一些面相和化身才能最终留下来。所以世界看上去是随机的,其实早有预谋。每一步都已经注定好,每一次重演都不会有不同。
而生命不断随机变异,不断互相厮杀,只是为了存在。追寻存在,就是追寻安全感。追寻安全感,就是追寻稳定,追寻不变,追寻恒定,追寻无聊,追寻无趣,追寻热寂,追寻死亡。
所以生命就是死亡。生命追求的就是死亡。无聊、无趣的最终形式,就是死亡。安全感的终极面相,就是死神冷漠的脸。
所以安全感源自死亡。安全感就是死亡。生命的存在本身构成了自身的矛盾所在。没有生命就没有死亡。生命唯一的任务、唯一的使命、唯一的目标、唯一的追求、唯一的梦想、唯一的爱,就是死亡。生命就是死亡。我们或许可以把生命定义为它就是一种在时间维度中自觉追寻在空间维度中自我毁灭的终点的松散的物质能量集合。
所以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通俗土气且流传得不能再广的话,其实包含着生命和存在的真相。婚姻追求恒定,恒定就是无聊,就是无趣,就是死亡。所以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婚姻就是热寂,爱情的混乱被热平衡的婚姻理想取代了。爱情死亡了。所有关于婚姻的不满、悲剧、冲突、戏剧张力和舞台效果,都源自于婚姻对爱情的杀灭,源自于生命与死亡的紧张对立与一体存在。
但是如果从来没有生命,就不会存在死亡。
如果婚姻不由爱情产生。没有爱情的存在,缺乏爱情的介入,没有爱情的混乱的生命力,直接进入婚姻。那么婚姻就不会成为爱情的坟墓。因为爱情根本没有存在过。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东西谈何死亡?
化妆师给我盘完了头发。她开始给我的脸上折腾各种颜色。我突然懂了盲婚哑嫁的意义了。
想不到的是,愚蠢的古老的夫子们,已经摸到了生命与死亡的哲学的真相。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带着一身的金子穿得红红的当一天傻子,对着那个我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过一辈子,逐渐从陌生到熟悉。最后互相盼望着对方早点儿死而已。”我突然笑了。我笑着对化妆师姑娘如是说。
“那么想,我们虽然穷是穷了点,但至少我和我老公是自己选的,我们自己搞对象然后结婚,算不算是用谈恋爱的甜补偿了没钱的苦呢。”化妆师说完,好像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像个小女孩一样尴尬地咧了咧嘴笑。

化妆师完成了她的任务,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我的母亲和姐妹们又进来了。她们给我换上了绣着金丝的红色婚服。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我已经换过一次衣服,我明明记得在化妆之前已经穿上了这套昂贵华丽的婚服。为什么她们又要给我再穿一遍?
我头痛欲裂,我感觉天旋地转。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听到一把熟悉的温柔的男孩子的声音在脑海里想起。我好像看到了那个爱写幻想故事的男孩子在对我读诗。诗歌这种惜字如金的体裁还有意义吗?在这个年代文学还有意义吗?这种早就应该被淘汰的充满了巫术性质的信息传输手段还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再次什么都不知道。
他微笑地对我说:
“ 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

他消失了。我看到她们环绕在我的身边。她们一如以往的高兴。高兴得那么单纯且愚蠢。这真让我羡慕。
她们还给我手上和脖子上套上那么多的金器。那些黄金价值几何?它们有什么意义?你会卖掉你婚礼的金手镯当路费去远方流浪吗?它们是不是都是些看上去存在但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的幻觉?
那些金子真的很重。世界上还有多少金属能比这玩意儿更重?
黄金到底是什么?它们代表着什么?
黄金是什么?黄金是耀目的白银?是代表永恒的水银?是纯净的水?是摇曳的火焰?谁刺眼的太阳?是温柔的月光?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风?是两千年前被当成逾越节羔羊的那个犹太人?是盗贼的保护神?是修炼者心中的那一点飘忽一定的远方的光?是所有神秘的事物?是那些被人类智慧所祛魅的万物?
我曾经听过你和我说过,今夜月色好美。

我感觉我根本就直不起腰来,抬不起头来。它们太重了。这些没有了神性的金属吊在我身上,圈在我手上,太沉重了。
我的手臂好累,好疼。真难受。
我看向窗外。窗户那么小,上面还竖着一根根黑色的铁枝。我今天要嫁给谁?我都忘了我要嫁给谁了。为什么这窗户那么的小?为什么上面还竖着一根根黑色的铁枝?我今天要作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结婚生子。我们为什么要延续家族。生命是什么?繁殖是为了什么?是什么让这无聊的生命延续下去。真正的秘密,那个隐藏在一切之后的模因是什么?为什么那个窗户那么小?为什么它上面要有黑色的铁枝?

我腿上的肌肉突然抽了一下。我醒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人造的光线如此惨白,毫无血色。不带一点感情。

窗户消失了。我的四肢都被绑着。我整个人都被绑着。针头插进了我的血管中。
让我的手臂抬不起来的不是黄金手镯,而是捆绑着我的那些结实的带子。
让我感到疼痛的不是那些代表婚姻的昂贵金属,而是扎进我的血管中的针头。

我记起来了。那扇狭窄的镶嵌着铁枝的窗户的外面是一个操场。操场的地面是丑陋的水泥。每天早上我们都要在那个操场集体做操。
我还记起了,我拒绝了进食。
“我要干干净净地走。我知道人死了就会失禁。我想要死得干净一点。”

我记起来了。在新婚的第一个晚上,我杀掉了我的丈夫。
在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拒绝了他的求欢。他开始揍我。我的逃婚已经让他丢了大脸。现在我已经在他的床上了,我却还是拒绝他。他往死里揍我。
我打了回去。在混乱之中,我拿起了一个椰子。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个水果代表子嗣的延续。
但是对于乘坐木制大帆船的南欧航海家而言,这个水果,飘在海面上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死人的头颅。它的名字蕴含着死亡。
我用这个椰子砸碎了我的丈夫的头颅。我砸碎了那个有钱的大家族的年轻成员的头颅。

当硫喷妥钠开始进入我的血管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们吗。我还是挺好奇的,所以死亡到底是一个什么感觉。生命的最后时刻的感觉是否等同于死亡的感觉。生者是否会对死者无动于衷,哪怕自己下一秒钟就是死者。

我闭上眼睛。

死亡可怕吗?死亡哪里可怕?死亡哪里不可怕?死亡是什么?死亡是生命的消失吗?我又想起了那个著名的哲学悖论。”我不会死,因为我还活着。如果我死了,我就不存在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死呢?“
究竟死亡是不存在,还是不存在死亡?

如果不存在死亡,又怎么会存在生命?毕竟死亡是生命的模因。是生命的起源、动机和第一推动力。是生命的最终形式。是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许此时大牛就在我身边。或许他就是那个热爱写作幻想故事的温柔的男同学。或许他现在悲伤地看着我。或许我并不孤单。
或许此时,他含着泪水,却又微笑地对我说:
“ 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

或许我在等待硫喷妥钠起效,或许我在九龙城寨的黑诊所里。或许我在庞贝古城狂暴的末日痛苦地诞下孩子。或许我就是那个被诞下的孩子。一切有可能的皆为真实存在的。我就是一切。我就是生存,我就是死亡,我就是庸众,我就是诸神。

我想起了那本写满了幻想故事的有着玫瑰色封面的笔记本。我想起了那顶用公鸡羽毛做成的印第安头饰。我想起了灰尘遮天蔽日的物流场和通向天涯海角的肮脏国道。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会在哪里?我的故事,我的爱人,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

我想要呼吸。但我不能呼吸。我正在窒息。我的肺部是不是早已经被物流场的灰尘填满了。我的生命是不是正在朝它最终的命运疾驰而去。

围绕我的穿着白衣服的人,他们是想要拯救我,还是想要杀死我?

我好像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
我在地下飞行。我在一条黑暗的隧道盘膝飞行。隧道尽头的光离我越来越近。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我的眼睛终于完全被光明占领。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

等到我的视力恢复之后,我看清楚了我身处何方。
我坐在一辆红色大货车的顶部。狂怒的风吹起了我的头发。那条脏兮兮的道路那么美,它是一条扬起巨大尘埃之云的巨龙,穿过荒蛮的大地,穿过江南水乡,穿过山川河谷,穿过红色高原,穿过茫茫大漠,与策马奔腾的印第安人并行。
印第安人的首领带着他的羽毛头饰朝我看了一眼。那首领长了一张大牛的脸。他们发出高亢的啸声,向天空开枪,用死亡的烟火像我致敬。七种颜色的火焰在他们的营地燃起。
我看到一条小小的船离开了岸边,摇曳着驶向未知的远方。世界上还有未知的远方吗?我不知道。一定有的。我想一定会有的。
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真的死了。我会永远地存在。

时间是一个长满了多刺植物的荒野,是荒凉的红色高原,是一马平川的沙漠。在里面,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并不因为我们的移动而改变。我们只能伴随着神秘的力量经过我们曾经经历过、现在正在经历、未来即将经历的一切。或许还有可能会经历的一切。可能存在可能性的,就已经是真实存在的。

我感到了安慰。我是永存的。使我永存的不是死亡,而是曾经活着的这一个永远存在的事实。
而死亡让永远存在不再难以忍受。所以死亡是甜蜜的。

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那家脏兮兮的小龙虾馆子就在马路的对面。“我想吃小龙虾,麻辣的。”我跟大牛如是说。

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了李琳就在我身边。我们闲聊了一个晚上的小女生话题,已经很累了,不知不觉之中就坠入了梦乡,没有任何意外的事情发生,没有任何的特别的事情发生。没有人看着我们。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毫无疑问的。

我睁开了眼睛。我的女儿溪溪在我怀里,她笑着看着我。她说话了。她说出了她此生中的第一句话:“妈妈。”

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我背后的墙角,我知道,我的父母正在为我准备远行的行李。

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小马在抬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天空中飞行的鸟群。百鸟归巢的时候到了。一切都将归入幸福的夜。

我闭上了眼睛。我看见墙上那行金色的字。“不要离开那个玫瑰色的少女时光”。李琳放下咖啡杯,对我说生日快乐,对我说永远年轻。

我知道。一切都会是幸福的。
一定会是幸福的。

一声绝望的狂吼突然传来。我看见大牛放了一把火。然后我看见他腰上别着一把小斧头,身上的衣服被抓得破破烂烂的,头发像鸡窝,脸上都是泪痕。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一会儿抓一下头发,一会儿张开嘴巴无声地说些什么。
我再睁开眼睛。我看见那燃烧的酒店。那光滑洁净得能映射出女孩子的裙底的大理石地板上现在全是狂怒的火焰。

我看到了大牛没有表情的脸。
没有表情,但满是泪水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我看见月光之下贫民窟那片长满了瓦松的屋顶。瓦松快速生长,瓦面正在碎裂,发出了寒冬中森林里参天大树树干冻裂的声音。在贫民窟之外的中产阶级高层住宅的某个阳台上,一个少女跨出了她人生的最后的那一步。我无声地对她说:“我理解你。”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我的骨头破碎的声音。

chacha at 2019-11-02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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