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烟》

1

山野原，南方的一座小镇，被群山环绕，武水绕行其涧，航路多险峻。但山野原，依然成为了一处重要码头，人们在重山之中，如绢流汇成倒映变幻天色的河水。

时代只会前进，或快或慢。随着陆运的发展，穿山打洞，武水的航运价值已不再重要，像很多人在一瞬间衰老下去，武水坍塌似的萎缩，成为一条静静卧在城中的最大下水。河的两岸是菜市场，鸡鸭被沥青退掉的毛，清晨杀牛放掉的血，还有很多弃去的事情，统统被倒进了武水河里。

冬天河水枯竭，露出河底的顽石，陷在淤泥里。天色如今早已不住河中。

在不断打通隧道的同时，人们发现凿落的碎石里，混杂着的点点金光，大方光明。贪婪带来混乱与无序，在一批人带着山中财富遁走他乡后，在一批人凿开石头血本无归后，山野原的矿藏已尽。

山野原这座小镇的荼原火焰，冷却后熄灭，一地灰烬。结婚生子后的成年人南下务工，老人与孩子留守城中，无所事事的青年人，在夜里三五成群，唱着时下流行的劲歌金曲，青春永驻，好像没有人会老。

河岸银行在武水河岸，亮灯的招牌，倒映在水里。

一根烟头被扔进武水河里，熄灭时，兹了一声。浅浅的水面，涟漪散开，倒映出霓虹光。

河岸银行营业中。

2

“您好！欢迎光临河岸银行，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防弹玻璃里的柜台工作人员，伸出左手，合掌四十五度朝外，规范的服务动作，规范的离奇笑容，规范的礼貌用语。白炽灯很亮，打在柜员的脸上，显得他蜡黄的脸上，像未熟透的柿子漆上秋霜。

“那个，你好，现在是夏天吗？”扔掉烟头走进河岸银行的青年男子问道。他坐在柜台外的人造皮革凳子上，觉得很热，像还在被啜吸燃烧的烟头。

“您好，这位先生，我们银行内不能吸烟，可以请您将烟头熄灭吗？今天是小年夜，我想这是个冬天。那么，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呢？”柜员的手依然合掌，向左前方指示灭烟的垃圾桶。他还是笑着，像脸都哭成一团般，让人记不住他的模样。

“对不起，我以为，我已经在进门之前，已经扔掉了烟头。对不起。”他把烟丢在地面，用脚踩了踩。

“我想戒烟很久了，只是，指尖的缝隙习惯被填满，口舌习惯被烟雾拥抱，你能帮到我？“青年男子边说着，不自觉的点燃新的一根烟。

白色烟雾像山野原周围的山中细流，一丝一缕倒流回到空中，化为云雾，在太阳落山以后，随着消散的晚霞，如倦鸟归林，回到通天山的洞穴中。最后，夜空里，倒映着萤火虫的点点星光。

通天山是山野原一带的最高山峰，山顶在秋天开始结霜，山势险峻，盘山公路修到半山腰，再不得推进，想要等顶，必须靠步行最后大半陡峭岩壁。冬天，山顶的雪最早落下。在日出的刹那，白色云海从山间喷涌而出，与白头山峰融成一片，像是在无垠海边，看翻滚海浪上的一场日出。仿佛踏出脚步，人便可以行在云上，咫尺通天。

我想，我是盘旋山峰的一只孤雁，看见了一切。金光的一片汪洋，安详翻涌，朝阳通红，云间浮沉。

”先生，您好，需要您将烟熄灭，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谢谢。“男柜员依然笑着。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希望能戒烟，我明白抽烟也忘记不了已经离开的人，只是放下这根烟，也不会有人回来。“

”这里是河岸银行，我们的业务范围很宽广。您想要戒烟，我们当然能帮到您。如果您需要戒烟，可以在我们银行开立账户，存放您的烟瘾。只是，你确定你只是需要存放烟瘾吗？“男柜员挂着笑容问。

”我们会根据您存入的东西不同，收取您不一样的管理费用。毕竟，您能走进我们银行，说明您也知道，我们不是平常街边的那种二流银行。“男柜员平静的介绍，脸上是职业化的笑意，像是被秋霜冻住了表情。如果被一拳砸过去，也许那张脸会裂开，掉下冰渣，里面混着胡青。

”我执迷于抽烟的过程，手指夹住烟，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寻找打火机，很奇怪的是，烟永远被记得放在哪里，而打火机却每次需要翻遍。嘴唇轻轻吮吸，点火，吐出白色的烟雾，像一场仪式，我努力展现着自己的虔诚。然而，离开的萤火虫，再没有因为我的祈祷，而洄游星河。“青年男子说着，烟在他指尖自己燃烧起来。火光和烟雾一起跳舞。

3

山野原即便修了路，因为被群山围绕，交通依然不便。普通人们出行往往要先坐两个小时黑的士，去到市里的汽车站或者火车站，再周转去别的地方。开黑的士的司机，大多数以前是在山里开运矿车的，矿藏挖空后，做起了新生意。

已经开的很破旧的车，在山间游曳，山岚时时吹得破车发出怪响。青年男子从后座醒来，看着车窗外连绵山峦，在暮色下渐渐染上霞光，偶尔几座山顶上伫立这巨大的白色风车，扇叶在风中缓慢的旋转，诵读出风的经文，空中回响。

以前他每次做车从山野原去市里的火车站，都觉得很开心，像是心里有一团火，点燃所有炙热。

佛经中十二因缘第八支名为爱支，意味着像渴水一样贪求爱，渴望脱离如火焚烧的世界。是为执念。执念应该舍去吗，只是尽可能的去舍去是不是也是一种我执。如果一切都有其因果，那么这一趟旅程，无论如何都会沿着因缘际会的路线翻山越岭，终于，你到达这终点。

青年男子看着车窗外的暮色，自顾自的摇下车窗，在口袋里掏了又掏，什么也没掏出来。他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好又摇上车窗。天边飞去几只鸟，天色一闭眼就黑下来。他再次睡着，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一场春雨洒落下来，车窗中他的倒影挂上水滴，阖上的双眼，雨水流淌。

爱究竟是什么？

来去山野原的路途，会经过一片巨大水塘，周围的山倒映在水里，雨滴落在水面，砸碎如黛山色，清白月光。这片水塘叫华塘。月华熠熠，韶华尽去。他曾经那么多次路过华塘，每次都想过如果可以叫一声停车，爬上水边山头，静静坐着，抽着烟，看一池水中的月晴月阴。

你会想跳入水中吗？入水的一瞬间，气泡咕噜咕噜的上升，像猫开心的躺在你身上。指间的香烟熄灭，被泡软，烟丝破开烟纸，变成一条一条鱼，遨游中它们的鳞片闪着光芒。下沉是飞翔，眼泪不知去向。只是心上像有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燃烧的窟窿，你透明的身体隐隐亮着明明暗暗的火光。

4

“您好，您的业务已经办理完成了。”

“哦，好的，储存了烟瘾的我，不会再抽烟了吗？”

“当然不会了，河岸银行的存取业务都是有着严格风险控制的，您的烟瘾存在我们这里，请您放一万个心。”男柜员礼貌的笑着。

“那么我该付多少钱做为管理费呢。”青年男子指间的烟已经烧完，只有个烟屁股还在，烟灰落在地上，黑灰色。

“河岸银行已经收取了你的管理费，当然，它不会是钱。哈哈哈。“男柜员礼貌的回应着，只是还是忍不住的笑出了声来。

“您的业务已经办理完成，请您带好您的随身物品，请您慢走。”男柜员站起来，45度角伸出身，并鞠躬。

“哦，哦哦。”青年男子站起身来，转身离开，脚边一阵风带起烟灰，散开空中，找不到踪迹。

男柜员看着他的背影，满脸笑意。

自动门合上，河岸银行里，明亮得冰凉。没有电流在机器里穿梭的回声，没有男柜员起身，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

街上突然开始下雪，游荡的年轻人，抬头看着飘落的雪花，各个兴奋不已，通天山的雪今晚也许会更厚一分。

5

黑车在武水河岸停下，青年男子下车。雨后的夜空很晴朗，河水漆黑，两岸霓虹跳跃。不远处的凉亭老人们拉弦打更，唱着地方戏曲。远一点的广场上摆着褪色的儿童车，投币后开始摇晃，边唱着失真的童谣。

“点点虫虫飞，山上抓一对。抓对花花虫，咬哒手背背。”

在远一点的地方，时髦点老人们转着圈，跳着舞。

勾肩搭背的年轻人带着酒气，吐着烟圈，摇晃在街上。

世界开始旋转，时间随之倾斜，你看见冰雪逐渐融化，还是寒枝徒增冰霜。

光色声响离散的围绕在他脑袋里，让他恶心至极，他开始呕吐，跪倒在河岸，全吐进了武水河里。

路边一台飞驰的车，溅起地上雨水，洒落他的身影。车从他身边驶过过后，他已经失去踪影。

气泡咕噜咕噜的上升，像猫舒服的窝在他身上，他心上有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燃烧的窟窿，那是舍去执念的代价，他透明的身体里，胸膛的光，忽明忽暗。下沉也是飞翔。

6

河岸银行的门头招牌，在晚上也亮着，映在水上，春风吹起一阵涟漪，自动门就开了。

踏入河岸银行的人，没有真的走出去过。